戴天
談酒、不能不說人,尤其是愛酒的人,"酒中知己"。沒有人,酒只是物,而且是死物,哪能產生什么解憂、穿腸等作用?更體味不到蘇軾《采桑子》"尊酒相逢,樂事回頭一笑空"的心境。東坡先生在多景樓頭,詠嘆平生,自有其幽憤所在,卻不必人盡皆同。樂事回頭,相逢杯底,許多時候是無限溫馨、萬般情牽的。但東坡畢竟瀟灑,只謂笑空,哪怕"多情多感仍多病"。想至此,盡管讓東坡"停杯且聽琵琶語",來一幕情景交融、音畫轉位,宣發(fā)他"醉臉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紅"的郁勃罷!這邊廂,援引清顧貞觀膾炙人口的《金鏤曲》二闋中句,"記不起、從前杯酒",并反其意而用之,那就是"怎忘得、從前杯酒"?
是不能忘。
大碗酒大塊肉的日子:粵北宰羊煮糯米酒
卻說勝利還鄉(xiāng),是讀小學的年紀,在粵北著名山城外祖父家暫住,這才初識酒味,受酒的洗禮!記得是冬至之日,破曉時分,天寒地凍,兀自蜷縮于溫暖的被窩做夢,不知怎的,竟為連串高亢刺耳咩叫警醒,隨后傳來陣陣忙亂的聲音。好奇心起,顧不得氣溫嚴酷,匆匆起床穿戴妥當,便跑出去看個究竟。那如眾多人等,早圍成一圈又一圈,原來是宰了兩頭羊(按粵北客家人風俗,每逢冬至,宰羊煮糯米酒,闔家共享)。
只見外祖母發(fā)號施令,幾名長工就著水槽,七手八腳,迅即去毛剔骨斬頭清洗切割完畢。接著,有人抱來大堆柴火,置于水泥地上,又抬出數(shù)甕開封紅曲糯米酒,安放柴火堆當中,一大塊一大塊羊肉則悉數(shù)置入酒甕,重又以紅紙濕泥封蓋。此時外祖母叫眾人避開,隨即點燃柴火。一瞬之間,烈火熊熊,周遭亦溫暖如春。如是自晨至暮,先是猛火,其后加炭,以慢火燉熬。至午后,那酒肉之香,即已隱隱可聞,引得一眾小饞嘴兒,一次又一次,與那幾條黃狗一道,對著酒甕,逡巡不去。
好不容易,等到炭火熄滅,暮色四合,外祖母才叫長工點燃氣燈,抬出案桌,捧出海碗。而男女長幼數(shù)十人倏的都聚齊了。所有眼神,莫不凝注那幾個酒甕;所有鼻孔,早吸進促人食欲氣味。說時遲,那時快,外祖母一示意,長工立即揭封,頓時空氣之中,彌漫漂流酒中有肉、肉中有酒的甜香鮮美濃郁,益發(fā)使人覺得,是否餓了許久?先盛一碗,端去給遠庖廚的外祖父,此后上上下下、大大小小,都分到一碗,整天忙于監(jiān)督的外祖母,卻最后才吃。數(shù)九隆冬,捧著一碗熱燙的酒熬燉羊肉,暖在心頭,寒意盡去。喝著那酒,酒已不酒,直如稠漿;吃著那肉,肉色曲紅,入口即化。人人是一碗既盡,又復添加,直至飽暖思床褥--也許是醉醺醺。那一晚,是連夢也香甜!
這大碗酒、大塊肉的粗獷、豪放、樸實吃法,不分什么是酒,什么是肴,而口舌并用、齒牙交嚼,更不怕吞。這又是隨意、流動、共享的土自助餐,端的是"各盡所能、各取所需",自由自"在"、自食其"力"。繁文縟節(jié)盡去,不像平常與外祖父同室進食,總有孩童看來苛刻的規(guī)矩要守。自是,既試今日視為不酒之酒,即"食髓知味",留下難忘印象,仿如"戀酒情意結"。想不到,表親之中,年紀相若的,頗有數(shù)人,大概經(jīng)此一試,也"一般見識"、"志趣相投"、"暗通款曲",結成了愛酒者同盟。至今數(shù)十年,每一碰面,都必得喝個六七分,浮一大白。即不相逢,遇有良機且又空暇,亦各自相就。1987年,應新加坡《聯(lián)合早報》之邀,與李怡、黃春明、許達然、陳映真等,往作征文評審及講演,即接得毛里求斯長途電話,說是既至半途,或飛來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