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耀基:秋之旅(3)

明報:出入山河 作者:饒宗頤


擔心秋真不能久住了,就改變?nèi)粘蹋北嫉聡?黑森林"之都的佛萊堡!

未來德國前,就聽說黑森林之美,新亞的林聰標和閔建蜀兩位教授都是在佛萊堡大學深造的。他們知道我喜歡海德堡,知道我中意有文化氣息的大學城,就說我不能不去佛萊堡一訪。

抵佛萊堡車站又是黃昏后了。打了電話,知道"紅熊"旅店有空房,心里暗暗興奮。這是德國最古老的客舍,建于一三一一年。房間古雅,菜肴一流,而價格只抵香港的三流。紅熊是小小的,坐落在古城城門入口處。一進去就見到賓至如歸的笑容。卸去行裝,就覺得這是旅者夢寐以求的旅舍。是晚,不止喝了當?shù)氐钠【?,還嘗到了黑森林的鱒魚。

佛萊堡也只有十七萬人口,佛萊堡大學的學生就占了兩萬兩千人,也是一天可以優(yōu)哉游哉走完的城市。佛城的空氣特別清冷,小街上有城外"屈萊遜"河引入的小小水渠,光潔明亮,有似一條條玉帶,是臺灣新玉的色澤。當然,游人不能不駐足欣賞的便是"市墟廣場"了。那幢血紅色的十六世紀的商業(yè)交易所(Kaufhaus),特別搶眼。而遠看近觀都令人歡然有喜的大教堂(Unserer Lieben Frau,吾等敬愛的女士),坐落在市中心,君臨佛城。這座教堂從十三世紀初開始建造,到十六世紀才完工,它或沒有巴黎圣母院那樣深深不知幾許,也沒有科隆大教堂給人那種堅毅無比的剛趣,但無論其外表造型,內(nèi)部雕飾,都不同凡響。從八邊形的塔身伸入云天的金字塔型的塔尖,在清冽的籃天里,剛健婀娜中更帶幾分仙氣。瑞士的藝術史家勃格哈德(JacobBurckhardt)譽之為基督世界中最美的尖塔。勃格哈德最心愛的藝術之鄉(xiāng)是意大利,竟發(fā)出這樣的贊語!既然看不盡基督世界的教堂,我就靜靜佇立在街頭一個角落上,抬頭云天,凝視這中古宇宙遺落的"仙品"。

在佛城大街小巷里閑步,與在海城時有些不同。海德堡是一片古趣,一公里長的"浩樸街",像一首美得不能一口氣讀完的長詩;佛萊堡則在古意中更多些現(xiàn)代情調(diào),街道的變化也多些,比較像篇散文。最令人稱賞的是,佛城幾乎是在二次大戰(zhàn)的殘瓦斷墻中重建起來的。除了大教堂以及少數(shù)幾幢老屋外,都是新建的,有五百多年歷史的佛萊堡大學也多數(shù)是戰(zhàn)后的建筑,但現(xiàn)代的建筑很著意地把中古的原趣保留下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細針密縫地結合,竟是那么的和諧。德人戰(zhàn)后的建設是真正的"重"建。人不能活在"過去",但不能不活在"歷史"中。佛城所重建的不止是建筑,也是歷史。游這個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接合得那么精巧的小城,無法不想起已有二千五百年歷史的蘇州來了。蘇州的玲瓏清雅,是江南文化中特有的美的展現(xiàn),也是人類文化中特有的美的品種。如何使那個古城在現(xiàn)代中保有她歷史的原趣呢?其實,不要責怪現(xiàn)代化,真正的現(xiàn)代化正是應該讓"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接榫的呀!

來佛城就是要賞黑森林的晚秋;但這黑森林之都的城內(nèi)秋意固濃,卻不多秋色。本想到城外幾處著名的黑森林區(qū)去的,但誤了車時。"紅熊"旅店的一位女士知道我在尋秋林,她說,出了城門,跨過天橋,就是"西樂詩盤"(SoblO Bbere),那里就有我要看的晚秋了。

果然,不要半點鐘,我已經(jīng)身處一山秋樹中了。不知是誰創(chuàng)了"黑森林"之名,森林本來就不黑,而在秋陽撫照下的殘秋,縱然無凡爾賽所見的金碧輝煌,但葉未落盡,依然可見此一片紅,彼一片黃,秋色還是掬然可醉。而在"西樂詩盤"的山頭向下俯視,佛萊堡全景就在腳底了。噢!多么像"圣山"半腰"哲人路"上所見的海德堡;也是萬千個紅色屋頂凝聚成的層層紅云!對了,這里見不到尼加河的古橋,也見不到浮在對山的最顯殘缺之美的古堡!但看哪!那穿出紅云、伸入藍天的大教堂的哥特式的尖塔,豈非畫龍點睛地賦予了佛城特有的精神和美麗???

佛萊堡與海德堡一樣,都是"永遠年輕,永遠美麗"的大學城!

從佛萊堡到海德堡,不過四小時的火車。在夜的冷風中,回到海城尼加河畔的居處,有"異鄉(xiāng)人"返"家"的快樂。一周的秋之旅,隨著半瓶巴騰(Baden)的紅酒,送我進入夢鄉(xiāng)。但此夜無夢,只有暖意。

翌晨,海城已是冰霜滿樹,秋已老去。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十八日初稿

十二月五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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