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山頂旅館。這里很安全,四周絕壁,通道入口處用鐵管鋪成,有一定的間距,野獸蹄子會在上面打滑,或卡在中間。旅館是一排排草頂小房子,圓圓的,像蒙古包。里面還算干凈,只是沒有廁所。我們在篝火前烤牛排,喝紅酒。"白求恩"兩口子幫廚,我做了三道中國菜,眾人齊聲叫好。酒酣耳熱,我和"白求恩"一起唱起《紅河谷》。
論經(jīng)歷,我和"白求恩"有不少相似之處:沒上過大學(xué),當(dāng)過多年的建筑工人。他和羅娜同居了二十年。按"白求恩"的說法,"沒有合同,每天對我們來說都是新的。"兩口子像孩子,一會兒鬧別扭,一會兒又挺黏糊。奇怪的是,他們從來沒有照相機。按羅娜的說法,"照相機的記憶太有限了。"
幾匹斑馬不知怎么混進來的,在我們周圍吃草??磥砥鹨惯€是有危險。去廁所的半路撞上獅子怎么辦?
只有我?guī)Я唆[鐘。早上四點半,我挨個敲門。大家無言,喝過和夜色一樣寡淡的速溶咖啡,到旅館服務(wù)臺門外集合。等著等著,只見一個背著長槍的漢子出現(xiàn),把一張張紙發(fā)給大家。再細看,是生死合同。上面寫得明明白白,凡是被野獸叼走的,概不退賠。頓時大夢初醒,但也無奈,只好簽字畫押。
向?qū)Ы邪蕴?,祖魯人,個兒不高,很壯實。他把子彈一顆顆壓進槍膛,朝我們掃了一眼,作了簡短說明:大家要魚貫而行,不能出聲,必要時以打榧子作聯(lián)絡(luò)暗號;遇猛獸要鎮(zhèn)靜,要按他的手勢或倒退或躲到樹后或散開……他讓我想起那個帶領(lǐng)我們穿越精神荒原的T(中)?S?(中)艾略特。
我們一行八人,緊跟向?qū)?,沿獸路而行,亦步亦趨,生怕落在后面。以前對"緊跟"一詞有理解上的困難,比如"緊跟毛主席的偉大戰(zhàn)略部署"。現(xiàn)在恍然大悟,緊跟多半出于生理本能--恐懼。獸路與人路就其險惡程度有相似之處,絕不能有任何閃失,否則沒有好下場。處處尸骨糞便,即證明。
我頭一回體會到穿小鞋的痛苦。前兩天,我在德班逛街,揀了雙便宜球鞋,問過尺寸,說正好?;貋硪辉?,生疼,估針小了兩號。本來以為腳能把鞋撐大,幾日下來,才知道鞋的厲害,尤其在此生死關(guān)頭。
艾略特作了個手勢,讓大家停下來。風(fēng)聲颯颯,什么也沒有。行幾百步,驀然看見三頭犀牛。隨他的手勢迂回前進,再站定,只剩下十來米。我們屏住呼吸,和犀牛對峙。犀牛大概從記憶深處得知,還是人厲害,于是落荒而逃。我們剛松了口氣,對尾的兩個比利時女人報告,有頭犀牛緊緊跟著我們。艾略特擺擺手,沒關(guān)系。
我們來到林中的小湖邊。幾匹斑馬正在飲水,對我們的到來并不介意,直到喝夠了,才慢吞吞進入?yún)擦帧茁暪纸写蚱茖庫o,令人毛骨悚然。抬頭什么也沒看見,大概是禿鷹。在這兩個鐘頭,我穿著小鞋,攥著生死合同,起初聞風(fēng)喪膽,到后來竟然慢慢習(xí)慣了,在后面壓陣,方顯出英雄本色。
回到旅館,謝過救命恩人艾略特,有一種再生的喜悅。中午和瑪?shù)隆?白求恩"兩口子在旅館餐廳點了紅燒馬鹿肉,尖牙利齒,體會到獅子的兇猛。飯桌上,"白求恩"問起瑪?shù)碌募彝ァ?我媽一個月前死了。"瑪?shù)缕届o地說。"白求恩"探尋地盯著她。瑪?shù)绿蛱蜃齑秸f:"她是自殺的。"
下午睡過午覺,古拉姆開車,把我們拉到一個觀察站。高高的圓木圍墻,如同古老的營寨。開門,穿過空場,鉆進長長的圓木走廊,上面覆以鐵網(wǎng)。終端是個封閉的建筑,像碉堡,本墻上有一?寬的小窗。
窗外是池塘,極靜,襯著灰綠的樹林。一對野豬夫婦,帶著四五個野豬娃兒來飲水。只見父親在訓(xùn)斥一個調(diào)皮搗蛋的兒子。他吱吱吼著,用長長的獠牙攆得兒子滿處跑。
一個穿橙色襯衫的男人進來,用法文打招呼,發(fā)現(xiàn)瑪?shù)率峭?,激動得說個不停。我們?nèi)w,包括瑪?shù)孪蛩l(fā)出警告的噓聲。他坐了一會兒,自覺無趣,悻悻走了。
黃昏來了,靜得只能聽見鳥的翅膀撲動和蟲鳴。一群羚羊飲過水,消失在林中。三頭犀牛慢吞吞走來,折斷叢林的枝條。一只紅嘴巴小鳥坐在犀牛背上,好像沉重的思想中的一點兒靈感。
回旅館路上,紅色的滿月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