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科兒:
你今年已經(jīng)整整十六了,所以,爹娘托人把信寫給你,而不寫給你二姐。洛陽的醫(yī)院到底是大醫(yī)院,你大姐來了九天,病就查清了:是腰脊骨增生。醫(yī)生說,要把腰脊骨鋸開,把多長的骨頭用刀刮掉。手術是大手術,還要轉院到省會鄭州去。爹和娘商量了一天一夜,決定家里日子不過、賣房賣地也要治你大姐的病。你見信后,就去四中把書拿回來,不要再念書了。你沒有念書的命。讓你二姐領著你去找舅,再找那包工隊長借五百塊錢后,就跟著包工隊長來洛陽拉架子車,到火車站裝火車、卸火車,當搬運小工吧!聽說搬運工很累,可能掙大錢……
連科兒,見信速辦,五天內把錢給爹送來,越快越好。
爹娘于初六吉日
賣棺材后的十天,是我一生學業(yè)的最后十天。第十天是星期六,一放學姐就給了我這封信,說是爹從洛陽托人捎回的。說爹還講,我過了十六就往十七上走,又是男娃兒,該替家里背些負擔啦。
照說,我不該感到這信來得很突然。因為姐的病一拖再拖,過去了九年,自然小病也拖成大病,二百五十塊錢如何能治了姐的病?可我看了信,卻半晌沒說話,還是感到信來得太突然。仿佛二姐給我的不是信,而是一張絕命書,其實,也真是我的絕命書——五百塊錢,賣棺材也得兩口。我不退學去哪弄這五百塊?不消說,這次是真的不能讀書了。我感到心里很茫然,很零亂。我說二姐,沒別的辦法了?二姐看著我說,小弟,有一絲法兒爹娘也不忍讓你退學呀!至此,二姐的話使我最終明白:我的學生時代到底結束了,我再也不會是一個學生娃兒了。我清楚,等我的不是平坦的路途。我將以我剛過十六周歲的身材,去拉一輛笨重的架子車……捏著那信,我坐院里石桌上。姐說吃飯吧弟。我說不餓。姐坐在我身邊,說想開些弟,這就是命。莊稼人就是這個命,好命哪能落到咱們頭上呢?我不說話,開始感到了胸里有一團一團悶氣。姐說不吃飯你去睡吧弟,睡一覺你就想開了……
那一夜,我獨自在床上咬著枕頭哭,淚像房檐雨一樣流??薜臅r候,我啥兒也沒想。沒想大姐的病,也沒想我讀書,也沒想雯淑……我就想著哭,哭。我哭得好痛快!流淚時,我覺得渾身又輕松、又舒適,就像一個人在一條彎彎曲曲的路上走。走呀走,累極了,到實在走不動時就突然坐在了一張椅子上,渾身的各條筋骨關節(jié)都癱軟了……
不知我是啥兒時間不哭的,也不知是啥兒時間睡著的。來日醒后,我推開屋門,白光嘩一下就撲在我臉上。揉揉眼,看見二姐正在給我洗衣裳,她那瘦小的肩膀起起伏伏,又快捷,又利索,就像一個做了人妻的中年媳婦那樣兒。我心里震了一下:姐才十七周歲!想到姐才十七周歲,我就忽然覺得心里隱隱地怕。我知道我不是一個能挑擔子的男子漢,只是一個能讀好書的男娃兒。我盯著二姐大半晌,末了終于張嘴道:
“二姐,我還是想讀書……”
二姐遲緩地抬起頭:“小弟,認命吧……你要多想想大姐這輩子……掙夠了錢你還能接著讀,可誤了姐,就誤了她一輩子?!?
我不再說啥。我認了……
粗粗糙糙吃了飯,就和姐一道找了舅,又去找了包工隊長。包工隊長捏著我的肩膀晃晃我,問我能拉動車子嗎?我說能,包工隊長就答應幾天后到洛陽預支給我家五百塊錢。
從舅家回來,已是天黑。鄰居三奶說雯淑一天來找我五趟,老見不到面,就呆呆在門口站站走掉了。二姐問我有啥兒事,我說不知道。姐就讓我去雯淑家看一下,結果雯淑她爸說雯淑和她媽一道進城了。來天一早,在鎮(zhèn)十字路口,也沒見到雯淑,我就獨自步行去了學校。
我去學校辭學取書。
同學和老師們都出來送我,一大群人??赡侨巳褐袥]有雯淑。老師們和我告別時說:“去干半年回來接著讀,學校還要你?!蔽蚁蚶蠋焸兡c點頭。同學們都說:“不讀就不讀吧!書本里也沒啥東西好學,再說遲早咱們農民都是出力種地……”我也向同學們默默地點點頭。
夾著書本回家,我沒有走公路,而是翻耙耬山踏著土道回去的。將入正夏,山坡下的小麥長勢還算不錯,碧青碧青,一浪推著一浪。坡上的黃土,在日頭下發(fā)光,揮發(fā)著濕熱的土腥氣。日頭在天上照得很烈。身后的遠處,從一條小道上,傳來了一聲粗獷的牛叫:“哞——”聲如三四月突然從遠天滾來的旱天雷,把整個天地都震得微微發(fā)顫。我回頭望去,一條黃牛,正在土道途上被一桿鞭子趕著走來。黃牛每走幾步,就要仰頭對天“哞哞”叫一聲。我站在路邊,眼看著黃牛從我身邊搖晃過去,踢起的黃土揚在我的臉上,“哞——”叫聲響在我的耳里。我站著不動,一直看著黃牛走了很遠很遠,鞭子化在天空里,黃?;邳S土里。我一直在那站著不動,夾著我的高中課本和作業(yè),背倚著耙耬山的黃土坡,眼盯著碧綠的莊稼地……
回到家,已經(jīng)午時。幾里路,我走了一晌。
隊長在我家坐著。我一進門,他就風火地站起來:“娃子,三叔來給你說一聲,你是瑤溝村的社員,上學不上學,你爹當不了家。只要你三叔當隊長,你這個高中就非要念到頭!”說著,隊長掏出一疊兒錢摔在院里石桌上?!跋饶弥@一百塊錢。有二十是上次賣樹剩的,有二十是大隊照顧的,還有六十是公社照顧的……雯淑她爹真不錯,臨調走還批給你家一張六十塊照顧條?!?
隊長說完,不等我和二姐覺醒過來,就甩著胳膊走掉了。
一會,隊里的牛車輪子鐘響了。
不消說,又要開會。
吃過午飯一會工夫,老榆樹下就坐滿了社員群眾。和去年那個群眾會一樣,近百號人馬,散成幾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摻雜不齊。孩娃們在人群中跑來跑去。有的男人,來開會時端著飯碗,吃完了飯,碗就放在身邊石頭上。午時的日頭,正巧在榆樹頂上懸著。榆樹條兒都面條似的倒掛起來,青白的榆葉,稍微地曬卷了。牛皮蟲包兒從樹葉、樹枝上系下來,在空中蕩著秋千。榆樹下的陰涼花花叉叉,日光團兒鋼錢似的一個挨著一個。隊長三叔是咬著一個紅薯面饃走進會場的。他站在牛車輪子鐘下的石頭上,沒看來了多少人,也沒挨門挨戶查人頭,把少半個饃塞進嘴里,伸長脖子咽下去,到一個端著飯碗的社員面前,要過碗喝了幾口,就又回到鐘下的石頭上。
“我家的那個大舅子來了,正在家里吃飯?!标犻L先小聲、后大聲地說:“大舅子是高中老師,媽的比我吃得還多……笑啥?有他娘啥好笑!大舅子正在家吃飯。他來說咱們瑤溝村的連科在四中學習是前幾名。可眼下,都知道連科夾著書本回來了。為啥?窮。她姐有病。供不起他念書。大舅子說連科退學可惜透了??上Р豢上?,大家伙都知道……我昨天又去看了咱們村的那一畝半地,小麥長得喜歡人,黑油油的,一棵靠著一棵,少說一畝地能打八百斤小麥。一畝半就是一千二百斤。一千二百斤呀……就他媽的讓一隊訛去了。因為啥?因為咱們隊里沒人物!想想這一層,就不能讓連科辭學回來。開會就是這意思——大家說吧,誰家有錢先墊一肩,讓他家洛陽那邊治著病,家里這邊還能讀著書……要是說起來咱們一個村供不起一個高中生,走出村誰他娘的臉上也沒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