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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瑤溝村的一輪日頭(十五)

閻連科文集:情感獄 作者:閻連科


趕巧,明兒天是星期日。我們田湖鎮(zhèn)不是集,明皋街逢集。

來日天剛發(fā)亮色,我就和爹一道去把四爺?shù)墓撞难b上了架子車。四爺?shù)墓撞氖桥萃┠咀龅模趾裼执?。腳檔用的是柏木,頭檔用的是水楊木。水楊木上刻了好大一個“奠”字,涂了金色,和配著棺材的黑色,顯得十分醒目。裝棺材時,隊長已經(jīng)先走了,我爹抬著棺材的頭部,我抬腳部,從屋里往院外走時,我渾身發(fā)抖,心里生出了寒氣。

棺材是順著車子裝上的,上繩時捆得很小心。裝完車天已大亮,村落里流動著薄薄的霧氣。隊長家的狗,繞著棺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時用驚恐的眼睛望望棺材,望望我和爹。這時候,四爺穿好衣服出來了,布衫上的扣兒扣得十分齊整。他今年八十二歲,走路都已哆嗦,到棺材前,木然地盯著棺材望望,又用手撫摸著棺材,從大頭撫摸到小頭,又從小頭撫摸到大頭;末了,打開棺材看了看,聞聞棺木的氣味,蓋上走到我身邊,把沾滿棺木漆的手放在我頭上,不動了。

“孫娃,”四爺問,“念高幾?”

我說:“高二?!?

“你三叔說你學(xué)習(xí)好?”

我用力點了一下頭。

四爺把手從我頭上拿下去。

“拉走吧……愿咱瑤溝也出一個狀元娃……”

“這年月……”爹過去扶著四爺。無望地說著,就扶四爺回家去了。

大姐明兒天就要去洛陽住院。爹要在今天把東西準備就緒。因此,往明皋街去是我一個人。明皋這個集鎮(zhèn),離田湖鎮(zhèn)三十里路,那里的木材市場買賣人多,比田湖鎮(zhèn)的木材價格貴。我拉著棺材走時,因是賣棺材,怕在田湖鎮(zhèn)上遇到熟人,就繞到鎮(zhèn)外。其時,東邊日頭已經(jīng)露臉,薄霧無影無蹤。黃土道上閃著亮色。架子車“嘰吱吱、嘰吱吱”的響聲,又勻稱、又悠長。落在棺材上的日光,像金水一樣淺淺一層,把棺材照得統(tǒng)體透亮。東天的山頂,一片血染的顏色;山上的樹,都如掛了紅綢片兒一般。山頂托起的天,像一面紅水湖。日頭溶化在紅水湖里,就像一個紅皮球漂在一個染紅布的沸水鍋里,一點在水中,大部分在水面外。我直愣愣盯著那浮在紅水中的紅皮球。黃土道像黃布條一樣朝我身后抽回去。這時候,我聽到那皮球的下面有了一聲尖脆、清麗、悠長的叫聲:

“連科哥——”

我看見前邊公路橋上站著一個小姑娘,穿了件紅布衫,就像在日頭水中撈出的布衫一樣,又紅潤、又醒目。她把兩只手握成喇叭,放在嘴上,對著我:

“連科哥——我等你了老半天——快些——”

我眨了一下眼。

站在橋頭的是雯淑!

我感到了沒趣兒。這當兒我最怕見雯淑。我想拉著棺材折回去,可雯淑已朝我走過來。日頭一下跳出紅水,成了一個又圓又大的金團兒,紅水不知流向了哪?日頭周圍,除了金光,連一星紅色也沒有。我恨雯淑。我怕見到她??伤χ阶咴浇?。我感到她是朝我逼過來,我把臉陰沉得似黑沉沉的云。

“你來干啥?”

“去明皋,”她說,“我去和你作個伴兒?!?

“我不要伴兒,你走吧!”厲聲說著,我拉上棺材從她身邊擦過去,就拐上了橋。她木呆呆地站著,在我身后大聲喚:“連科哥……連科哥……”

她的喚聲像手一樣把我拉住了。我站下,她小跑趕上來,從口袋取出兩個白饃遞給我。我不知道該接不該接。那饃在日光里閃著亮。

她把饃塞到了我手里。

我說:“你回去吧,雯淑,我不想要你作伴兒?!?

她說:“讓我去吧連科哥,路上也好有人給你說說話……”

我不再說啥,猶豫一陣,就遞給她一根邊繩讓她拉著走。我們默默走了幾里路,實在覺得冷淡過不去,就問她是如何知道我去賣棺材。她說昨兒夜你們隊長找我爸要救濟糧,他說讓我今早在這等著你。有了這問話,她就把話線拉開了,望著我的臉,一句接一句地講,說她早想去一次明皋了。她說她去過洛陽,去過鄭州,卻沒去過明皋街。她說她告訴媽說,要去縣城的姑家耍一天,她就來橋上等我了。就這樣,我們并肩走在瀝青公路上,一步接一步地走,腳不停,嘴也不停。她對我說,你們隊長真大膽,拿一張大隊的介紹信,就去找她爸要返銷糧。隊長說村里人窮得連病都看不起,書都讀不起,還說“文化大革命”好,好個屁!說她爸訓(xùn)了他幾句,他還說“文化大革命”就是讓莊稼人的日子越過越窮嘛,不信可以和“文化大革命”前比一比。說她爸怕隊長在他家胡說下去,就拿起筆給隊長批了五百斤返銷糧。隊長接過條子一笑,彎腰拱手給她爸作了一個揖。說隊長走了,她爸說農(nóng)村就需要這樣的人當隊長……

我們一道兒拉著棺材往前走,瀝青公路像又寬又長的黑布帶兒從我們腳下朝著我們身后抽。日頭再也不是紅水,再也不是金球,而是一個火團兒在我們頭上繞。三十里路,在我和雯淑的腳下終于被一步一步走盡了。入明皋街時,我說雯淑你累嗎?她說不累連科哥,你一說話我就不累了,你不說話我就兩個腿窩酸。明皋街是南北向,木材市場在街頭的河灘地。我們半晌到了木材市,四處不見隊長三叔,就把車子扎在市場邊。棺材是招人眼目的喪物兒,好多人就有意離我們大老遠。過有上半節(jié)課的工夫,雯淑說:“你看,那不是你們隊長嘛!”

我抬起頭,果然就見隊長從我們來時的相反方向、扛著碗粗的一根檁條走來了。他很遠就看見棺材,從木材市中穿過來,徑直到我們面前,把肩上的檁條往地上一扔,一句話不說,就坐在檁條上喘粗氣。等氣兒喘勻了,又脫下白襯衣擦汗。這時候,我看見隊長的腰里別著一把短刀鋸。刀鋸貼在他的脊梁上,鋸齒已經(jīng)嵌到了肉里去。他彎腰擦汗時,背上露出了一排將要流血的紅坑兒;肩膀上,則又青又紫,似乎兩個肩膀都被檁條壓成了死肉坨兒。

我說:“三叔,你咋不讓我們用車拉?”

“傻蛋娃兒,去哪拉?”三叔說著,咧嘴鬼神地一笑,取出腰間的短鋸遞給我。

這當兒,我看清了三叔扛的是一棵新鋸倒的樹。

我說:“哪來的樹?”

隊長瞪了我一眼,狠狠地把話甩過來:“我們家墳頭上的!”

他看著我和雯淑問:“清早都沒吃飯吧?”

我說都沒吃。

“沒吃就餓著,晌午一道兒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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