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終考試完,就放了寒假。在那寒假里,我才真正明白,我的家境是不允許我把高中繼續(xù)讀下去的。僅僅因我讀了那沒用的高中,就使家里憑空又增添了幾分貧寒,幾分辛酸。
過年了。
因給大姐治病,家里的小麥全都糶了出去,到了年前,娘把缸、罐掃了一遍,沒有一把面,也沒有一粒小麥。在春日暖暖的院落里,我們一家人都靜靜坐著,為到底去不去舅家借十斤小麥而猶豫不決。
娘說:“去吧,我再去丟一次臉,不能讓娃兒們過年吃不上個白面扁食?!?
爹不吭。他又開始吸煙了。煙布袋和煙鍋里裝滿了芝麻葉子,只要他用力一吸,煙鍋里就會升起一股火焰,所以他吸得總是很慢、很輕。
幾個月的光景,二姐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很有主見的人。她坐在爹的對面說:“娘,不去借。一來舅家也不寬綽,二來開春也沒啥還……過年我們用紅薯面包餃子。窮日子窮過,不能讓別人瞧不起咱?!?
二姐話音剛落,大姐忽然在上房門口,就“哇”地一聲哭起來,她拿自己的雙手,一耳光一耳光打著自己的臉,大聲在咒著自己:“我咋的不死呀!我咋的不死呀!我牽累了一家人,我咋的不早些死了呀……讓我快些死了吧……”
這時候,我一下?lián)渖先?,抓住大姐的雙手,跪在她面前:“姐,大姐……不是因為你、不是因為你,我們誰也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大姐不理我,她一下接一下地拿頭往身后的墻上撞。二姐過去抱著大姐的頭,哭著哀求道:“大姐,你別這樣……別這樣。你的病不是輕了嘛……過年了,你越這樣家里就越?jīng)]心思過年啦。姐呀,你別這樣……別這樣大姐……”
聽了二姐的話,大姐愣一下,就猛地從我手里把她的右手抽回去,放在自己嘴上狠狠咬一口。
我們一家都怔了。
血從大姐的手背上往地下?lián)溧氐?。大姐望著手背上的傷口,才慢慢靜下來,木呆呆地望著遠處。
爹很悠長地嘆了一口氣。
娘坐在原處壓著嗓子哭。
這一天是臘月二十九。
大年三十那一天,我們一家人都沒走出大門,也沒燒飯,直到村里各戶放響了熬年的夜鞭,二姐才去蒸了一鍋紅薯,搗了半碗蒜汁。吃完,就都準備早早上床了。睡的時候,爹把我和二姐叫到他床前,讓我們坐下,靜靜地看了我們姐弟好一陣,突然問:“爹沒本事,過年不能讓你們吃上扁食,你們不恨爹吧?”
我和二姐,都咬著嘴唇,向爹搖搖頭。
爹說:“不恨就去睡吧……天冷?!?
又默默坐一會,二姐就拉著我離開了爹。
在上房里,爹、娘住南間屋,大姐、二姐住北間屋。我住的廂房,一間是灶伙,一間我睡,連同放家什。屋里很亂,七七八八的東西,橫的豎的擱放著。期終考試后,雯淑沒來做過功課,我就連那張舊抽屜桌也不曾收拾了。點上油燈,披著棉襖,鉆在被窩里,我望著屋里的一切,心里亂極了。墻角的蜘蛛網(wǎng)在年三十的夜風里一掀一掀;餓瘋了的老鼠,嘰嘰叫著,在我的屋里跑來跑去尋著吃食,有時就沿著床腿,爬到被上盯著我。我看著腳頭那瘦弱的老鼠,心想它為什么不走呢?為什么不搬窩兒換家?難道我家也有它留戀的地方嗎?
院里有了腳步聲。
二姐在敲我的門。
“小弟……”
我應了聲,老鼠跑走了。
“我想好歹總是過年,”二姐進來說:“我們該去陪爹娘熬熬年,不然他們會覺得孤單的,會覺得我們姐弟不懂事……大姐已經(jīng)去了?!?
我起了床。推開屋門時,發(fā)現(xiàn)眨眼間院里落了一層白雪,且還在飄絮一樣下著。稀了的鞭炮聲,不時地從鎮(zhèn)子的方向噼噼啪啪地傳過來。門口的兩棵老榆樹,在風中抽著響亮的鞭子。我們瑤溝村,就像枯井一樣陷落在耙耬山下,黑沉沉的,沒有一絲聲息。各家房上都沒有積雪。我望了一眼小小的家屋,望了一眼茫茫的天,身上打了個寒顫,去上房了。
大姐在爹娘的床前,生了一盆剝?nèi)チ旱挠袷袷蛩雰夯?。我們姐弟三個圍著火盆,陪伴著爹娘。爹娘都在被窩里躺著,面向我們。火光映在他們臉上,把他們的臉映得十分光亮。我們都看見,爹娘臉上的皺紋里,流動著對兒女孝心心滿意足的神情。那一夜,我們一家人,說了很多的話,爹娘一般都靜靜聽著,很少插言。說到雞叫時,有了瞌睡,大姐的腰不能久坐,就去睡了;我在小靠椅上打盹兒,二姐就讓我去挖來兩碗紅薯面,端來白菜餡兒,開始包紅薯面扁食。
紅薯面是不能包扁食的,可二姐卻用溫開水,把紅薯面和得如白面一樣柔韌。我搬來一張小桌。二姐把和好的紅薯面團放在火盆邊,這就開始了。她搟葉兒,我包。她搟的葉兒就像楊樹葉子一樣大小,圓圓的,每片葉上都散著熱氣。爹娘看著我們,一言不發(fā),也不睡。我包的扁食,是雙手對撮成形的,每包一個,都放在高粱稈兒大盤上,整整齊齊,像一隊隊搬家的老鼠。包一會,實在困了,就到院里挖一把白雪在臉上搓搓。當我第三次去院里挖雪時,爹娘也都睡著了。二姐說,瞌睡你也睡吧!我說不瞌睡。二姐就說,聽我講個故事吧,聽了你才會不瞌睡。
我說講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