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情況兒完全兩樣。
爹、娘,還有兩個姐姐,四個人圍坐在院子當中。大姐常年有病,病因查不出來,卻腰疼得不能動彈,已經(jīng)整整九年了。時輕時重,書也讀得斷斷續(xù)續(xù)。她坐在一張椅子上,背上墊了一個薄褥子,蒼白的臉色融在月光中。我一推開院落門,她就對爹說:弟弟回來了。這當兒,一家人都朝我望過來。
娘把一張凳子放在她身邊。
看出來,都在等我。
“我考取高中啦,”我大聲說,“還有二姐?!?
沒人理我。
我感到了異樣。就不再說話,看不清各人的臉色,只看見二姐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我恨二姐,她學習比我好,又是同級同班,因此爹就常常小瞧我。我從二姐身邊走開了,站在爹的身旁。院子里很靜,連蛐蛐的叫聲也沒有,樹葉的清晰地在頭頂響著。
過一會,爹說:“坐下來,連科。”
我坐在娘的身邊。
爹咳了一聲,望著一家人圍著的圈心。爹和娘的影子,在圈中一動不動。
“連科,你剛才說啥?”爹問我。
我說:“我和二姐都考取高中啦。”
“我們知道,”爹說,“雯淑吃過飯就來說了?!?
雯淑來過。家里已先我知道了。我猜到一家人這么坐著,定是為了我和二姐上學的事。果然,爹就說,原沒想到你們倆都能考上,才讓你們都考了,想著誰考上誰去,都考不上,都在家做活,但不能說爹娘沒有供你們念高中的意思。現(xiàn)在,事情明擺著,大姐身體不好,我和你娘又一年老一年,家里必須得留下一個幫著。留誰?留女娃吧可她學習不賴,又沒一把力氣,干不了重活;留男娃吧,雖能幫著出點力兒,總歸是關系到了前程,老人們不能武斷,這就把一家人叫來,都坐下把話說到明處:誰去讀書,誰留家里干活,由你們姐弟商定。說到這,爹停下來,看看我,又看看二姐,接著道:“想想吧,想想再說?!?
我心里好冷。剛才路上的興致一下散盡了。不知什么時候,院里桐樹的陰影轉(zhuǎn)來蓋住了我們一家人。知了尿哩哩啦啦細雨似的落在我臉上,抬起頭,我忽然發(fā)現(xiàn),星星并不是掛在天上,而是都鑲嵌在桐樹葉的縫隙里。我盯著葉縫、葉洞中的星星,不動不語。我拿定主意,決不吐出“我留家里,讓姐姐讀書去吧”的話。我想,她長我一歲,她是姐姐,她理應留在家里,讓弟弟去讀書。然二姐卻和我一樣,把頭勾著,半天都不曾言語。
夜深了,大姐熬不下去,娘把她扶到了屋里床上。
有一只知了,叫著從桐樹上飛走了,不知落到了哪?奇靜的村子上空,像突然響起了清脆叮當?shù)牧魉?,似乎月光也被這叫聲沖得抖動起來。涼意已經(jīng)開始襲進院里,連嗡嗡叫著的蚊子也稀少許多。
爹等不及了。
“你們誰先說句話?”
我不語。
姐也不語。
爹說:“連科,你先說?!?
我抬起頭:“我念高中,讓姐留下。”
“我不!”這當兒,二姐狠狠地接著道,口氣極硬,像打死也要讀書似的。
娘嘆了一口氣。
又靜下來。
我冷眼盯著二姐。她也一樣地盯著我。我們眼前的月光,顯得如冰一樣清冷。我對她恨極了,心里說:二姐,你壓根兒不是姐!我想起來,多少年二姐都沒有像姐一樣關心過我。讀小學的時候,我哪天逃學,她都要講給父母的。而且,還和我爭吃爭穿。有一年過正月十五,娘說面不多了,扁食不夠吃,讓我和二姐各吃半碗。兩個半碗餃子,放在鍋臺上。我查了數(shù),一個碗里十三個,一個碗里是十二個。我端起十三個的那半碗,她端起了十二個的那半碗。吃扁食時,我看她吃得很慢,一個扁食吃半晌,兩只眼睛緊緊盯著我的碗,好像吃了多大虧似的。后來,我碗里還有三個餃子時,聽到鄰居家放了小年鞭,就推下碗去拾臭啞炮,回來后發(fā)現(xiàn)我碗里僅還有兩個餃子,而她卻不知哪去了。我端起扁食碗,氣呼呼地找到大門外,她正躲在房后碾盤上吃扁食。女娃兒,竟也一口一個,吃得快極了。我看見了她,不由分說,就把我的碗摔在她面前。碗碎了,余剩的兩個扁食像割掉的兩個耳朵似的,落在碾盤上。
我罵她:“你是賊!”
“扁食是我包的!”她不示弱,咬牙說著,還把碾盤上的兩個扁食撿起來,放進嘴里吞吃掉……
從那時起,我就恨二姐。我從沒叫過她二姐,一向懶得和她說話,有時萬不得已,就喚她的名,或者喚她“哎”。還有,大姐的舊衣服,能穿的娘都洗洗縫縫給我穿,可她的衣服,有的我穿上大小顏色都正好,她卻從來就沒給過我一件,就是小了舊了,也要疊好壓在自己的枕頭下。她不像大姐那樣對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