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想來，那已經(jīng)是我十二歲的最后記憶了。因?yàn)楹樗锴f稼顆粒不收。回家的第二天，爹就讓我去姑家背些糧食回來。我去了。去前我對見娜說我去我姑家，她說干啥？我說背糧食，捉黃鶯。她說真的賠我黃鶯鳥？我說真的賠。她說那你去吧。那口氣好像是她批準(zhǔn)了我才能去的。照理，我到姑家三天兩天就該背著糧食轉(zhuǎn)回，可我捉不到黃鶯，直到第十三天早上，姑家的表哥用馬鬃從槐樹上替我束下一只黃鶯鳥我才從姑家回來。

我到家是晌午時(shí)候，洪水已經(jīng)下落了半月，村落依然復(fù)成了村落的樣子，只是街路兩邊低凹的地方，還結(jié)著干裂的黃泥片。那當(dāng)兒，不知為啥村街上很靜，沒了往日那層薄薄的熱鬧。太陽極為懶散地在村頭照著。村落里的一切都如死了一般。有條狗在太陽地瞟我一眼，就又閉眼臥睡了。雞子在墻下的淤泥片中刨著食兒。只有我手里的黃鶯鳥，在柳編方籠中跳來跳去，嘰喳的叫聲，清麗地響在村街上。我們家的大門家是虛掩著，見娜家住的房門也是虛掩著。我推門進(jìn)去，把糧袋放下，以為爹娘在睡午覺，到里屋一看，床上卻空空、空空的，于是心里閃一下，又去推見娜家屋門，她家也空空、空空的，原先那屋里從省城運(yùn)來的立柜、桌子、床等雜七雜八的物件全都沒有了，墻上掛的鍋、勺、筷籠也都沒有了，只余一排釘子扎在泥墻上。屋里的東西全都搬走了，擺著的是我家的鐵锨、籮筐、扁擔(dān)幾樣?xùn)|西，孤零零地如沒了父母的兒女一樣。

黃鶯鳥在籠子里清麗惱喪地急叫，跳來跳去。

我走出大門，朝空蕩蕩的昏黃村落看了又看。有只貓?jiān)谖覍γ鎵︻^上站著，對我手里的黃鶯也看了又看。這時(shí)候，村后九爺從一條胡同里走出來，他的拐杖在地上搗出了很單調(diào)的淡白色的篤篤聲，像和尚敲木魚的聲音一樣又脆亮又空洞又寂寥。

九爺，村里的人呢？

都到嘴洼收拾大堤了。

見娜家……

搬走了啦，住進(jìn)村里的省城人都搬走啦，天水把大橋沖垮啦，橋和路都繞伊河那邊的伏牛山坡修走了。

九爺這樣說的時(shí)候，不看我，也不看村落，卻抬頭望著蒼老蒼黃的大天，仿佛他從那天中瞅見了別人瞅不見的東西。黃洪，沒法兒的事；黃洪，沒法兒的事；黃洪，沒法兒的事。九爺叨叨著，從我身邊過去了。盯著九爺?shù)那?，那?dāng)兒我想，九爺咋會老了呢？人老了可真沒意思，我堅(jiān)決不老哩，我要永遠(yuǎn)是孩娃兒。

九爺走后，我就去了伊河灘。十二歲真是一個(gè)沒有頭腦的年齡。洪水退后的結(jié)局本是誰都可以預(yù)料的，然到了伊河堤的時(shí)候，那結(jié)局卻像迎我走來的斑虎一樣，把我嚇呆了。伊河上的水泥橋果然垮掉了，橋面的大水泥板錯(cuò)著位置，有的是對角斜架在橋腿上。原先平實(shí)的橋面上留下了很寬的裂縫，人可以從那橋縫中漏落下去，中間有幾座橋墩已經(jīng)扭歪，露出了銹色鋼筋。在橋墩下面，有被橋墩攔住了的一圍粗的大柳樹，泡漲的房梁，還有完整無缺的大鐵桶。那鐵桶是裝氨水用的，眼下裝滿了黃泥水。牛腰桌面似的圓石、方石一個(gè)挨著一個(gè)，在橋前堵著。很多小黑蟲在淤滿了黃泥的石上、樹上爬動(dòng)。殘存下的一股清水，從石縫中偷偷地流過大橋，繞來繞去地朝下游晃動(dòng)。水中沒魚、沒蝌蚪，也沒有水草。我站到那扭垮的橋頭上，太陽在我臉上安慰地?fù)崦?。橋垮了，省城的人走了；公路不再修了，見娜也和他爹一道兒搬走了。我的家鄉(xiāng)不能和洛陽、鄭州連在一起了。仰臉望著遍是半濕半干的河灘，我打開鳥籠，讓黃鶯飛了出來。黃鶯要走的時(shí)候，對我叫了幾聲，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它是朝下游飛去的，我拿目光追著它，看見太陽在它身上照出了無數(shù)金黃的亮點(diǎn)。

目追著黃鶯，茫茫的河灘就走進(jìn)了我的眼里，同天地一樣闊大的灘上，被洪水掃得面目全非。鵝卵石沒有了，細(xì)沙沒有了。只留下腥臭的沼氣充彌著。在我十二歲的目光所能看到的地方，除了洪水生出的荒涼狼藉，就是下游十八畝嘴洼那里，有一群人在地上天下蠕蠕動(dòng)著，像大地高天之間僅存的一群人似的活在那里。

我知道，那是村人們在修復(fù)洪水沖沒的嘴洼堤。

黃洪過后，歲月如水。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村里的人們一日日地勞作著，月月年年，都是春種秋收，冬閑鬧革命，光景張張弛弛，松松緊緊，然村街上依然灰土塵塵，田地里依然旱旱澇澇，村落也依然草房片片，土壁一面連一面，并不見一房瓦屋。光景三年五年，都難尋一種變化，直到我把見娜和洪水暫且擱在忘中時(shí)候，直到終于有一天，我和二姐一道念完初中，瑤溝和我才發(fā)生了一些事情。一些讓村人和我都難以忘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