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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混濁的我與鄉(xiāng)間的他們(七)

閻連科文集:情感獄 作者:閻連科


有一個傳說——說從前,山上有座廟,廟中住著三個老和尚。忽一日,三個和尚立門口,頭頂寺瓦,腳踩青石階,背對山下,詳詳細細仰頭張望:寺廟的主堂房脊臥著一樣東西。大和尚說是條狗,二和尚也說是條狗,三和尚還說是條狗。三個和尚都說是條狗。那狗忽然哭泣。見此情景,三個和尚便異口同聲,說吾寺毀矣!吾寺毀矣!

果然,不多日,此廟毀于大火,三個和尚皆去向不明。

大年臨近的一日,太陽如餅如球懸在天上。村里村外,牛羊叫聲扯天牽地。村委會開會,領(lǐng)導(dǎo)干部齊到。會議桌上堆了花生、糖果、香煙、五香豆,還有沖進鄉(xiāng)間半年的四川榨菜,先為五毛錢一包,后來漲價為八毛錢一包,那東西鬼都愛吃。這些物品,文明地堆著,七七又八八,顏色十足。干部們圍桌而坐。村支書談了鄉(xiāng)書記講話精神的落實情況。村長談了土地承包調(diào)整情況。副支書說了計劃生育結(jié)扎情況。經(jīng)聯(lián)主任說了企業(yè)的盈利情況。最后將要散會時,支書和村長說該再補個村干部,專管承包合同,于是,干部們圍我而轉(zhuǎn),論長道短,說到熱鬧處,村支書說了幾句,便皆都愕然,一屋靜默。

這個時候,我和三姑女都去村委會開登記介紹信。副鄉(xiāng)長過完大年就到任,打算年前把孩娃們婚事都辦掉。大喜日子是臘月二十九,同一天娶媳婦,同一天嫁姑女,雙喜擇一日,便多些喜慶,少些唆。我們走到村委會門口,忽見一條花狗,從我倆中間穿插而過,一躍跳上村委會的墻頭,小心翼翼地沿墻上了會議室的房頂。正驚訝,從會議室中走出了村委會的會計來。

“干啥去?”

“再買些七七八八煙糖啥兒的?!?

“你們干啥?”

“開登記介紹信。”

“哦,想起一個事,你倆的公爹、岳丈不再到咱鄉(xiāng)上任了?!?

“你玩笑!”

“真的。支書剛在會上說?!?

“為啥?”

“支書說是因為他年齡太大,過了線,還讓他過完春節(jié)就退休?!?

三姑女看我一眼。

我看三姑女一眼。

又彼此相視,淡然一笑。

這當兒,頭頂有嗚嗚之聲。抬起頭來,竟是剛才那條花狗在會議室的房脊蜷臥著,四腿在脊側(cè)各分為二,頭低在前腿之間。那嗚嗚之聲,如女人哭孩般從狗嘴急急吐出。立在房下,能看見狗拘雙眼,直直盯著村委院,清淚噼噼啪啪落在房瓦上,滲入房里去。村人們好久沒有見過狗在房上哭泣了,眨眼間,就從各戶蹦出來,擠入村委院。人多起來,一院裝著嘈雜。會議室里的干部們,從屋里出來,呆呆仰望著房上哭狗。過了一陣,支書說誰家的狗?有人說是條野狗,村長就揚了一下手:

“打掉它!”

狗沒能聽見這話,仍在房上哭著。

接下,一聲火槍的轟鳴,那狗尖叫一聲,就從會議室房頂滾下,落在我和三姑女腳前,血紅紅,淚青青,攤下一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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