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出口,她突然停下步,似乎想弄清我話的真假。然樹影極厚,嚴嚴罩了我們。倒是有只貓頭鷹,在我們頭頂樹上明明白白,兩眼又圓又亮,如嵌在樹枝上的兩顆寒星。這一刻,靜極靜極,貓頭鷹眼珠轉(zhuǎn)動的聲音吱吱可聞。我不知道她看沒看清我。然我看不清她的臉,只感覺她臉上滿是驚訝,身子木木不動。不消說,她才十九歲。她長得丑極。她家住偏遠窩村。她只有小學文化。她十九年來,只隨爹去過一次縣城。不消說,她已經(jīng)懂得了男女之事。也不消說,還沒人向她提過婚事。哥的終身未定,妹自然要慢慢等著。更不消說,我是第一個對她說我看上了她。她那樣僵僵豎著,如戳在墳地邊上的一截木頭。
“她不會答應嫁給你連科。”
“那就看我連科的本事大小啦!”
“她知道你看上的是她爹,不是她?!?
“她哥也知道你三姑女看上的是他爹,你不是照樣也把婚事訂成啦!”
“我有我的法兒。我的法兒你們男孩娃一輩子也沒有!”
“我也有我的法兒。我的法兒你們女孩娃一輩子也沒有!”
“連科,你要憑良心……她才十九歲?!?
“我說過我不動她一指尖?!?
這當兒,風似乎小去。墳地里突然亮了些許。有吱喳吱喳的響聲從墳地深處傳來,漸漸近了,像有人朝我倆這兒走來。然墳地愈加明亮時,聲音卻又漸次小去,好像那人又轉(zhuǎn)回身子朝遠方走去。她依然那樣站著不動。能聽見她上下牙齒磕碰的聲音,梆梆梆木魚般清脆嚇人。也許她是被墳地嚇的,也許她是被我的話嚇的。我想她這一刻對我毫無戒備,我如何動手都會成的。也許她在等著我朝她擁去。她已冷極,正等著一團旺火。貓頭鷹有了一聲古怪的尖叫,仿佛似死之人咽喉的最后一聲嘟噥,斷斷續(xù)續(xù)。筐中的一圓鬼錢,在她肩上一掀一掀。她恐懼極了,牙齒碰得格格響。
“連科哥……你,別哄我……”
“哄你我死在這墳地,讓七鬼八怪把我撕成碎片兒?!?
“我……一身冷汗……”
“有我在,你別怕……”
猛地,頭頂?shù)呢堫^鷹撲棱一聲,突然飛出樹枝,鉆進天里。它怪叫著,似乎就是蹬著我們的頭才飛向高處,朦朦光亮在它的翅膀下一晃一晃,一團黑影如一塊濕黑布在她臉上擦了一下。她輕輕“哎喲”一聲,就軟軟朝我倒過來,身上沒了一絲支撐的氣力。我感到她的呼吸聲又粗又重,額門、鼻尖、下頦,到處都是淋淋汗水,扶著我的雙手抖抖顫顫,在我的脖子上哆嗦。她嘴里不停說著啥兒,在我耳邊嘟嘟囔囔。我只感到從她嘴中呼出的氣息,溫溫癢癢,像雞毛在我耳邊掃來掃去。這一刻,我明白:事成了!我看到了我的太陽,又緩緩懸在我的頭頂,照暖我的前后左右,照亮我日后的歲月。風景依然秀秀麗麗,星月依然明明凈凈。她抖得厲害,我扶住她的肩膀。她越發(fā)抖得厲害,我就摟緊了她。她把頭擱在我肩上,嚶嚶嚶嚶哭起來。我問你哭啥?她不吭,自顧自地哭。我說我真的看上了你。她眼淚嘩啦嘩啦灑在我肩頭。我說你哭個夠,好像我不規(guī)矩欺負了你。她哭聲小下來,說我不是為這才哭的。為啥兒?不知道,她說反正就想哭。我不再言聲,想你哭去吧,哭個夠!把目光從她的頭發(fā)縫中穿過去,透過密密的墳樹林,我發(fā)現(xiàn)有了一鉤瘦月,上弦,在墳地那邊天空上浮貼著,如剪紙。一邊的山梁,從樹林頭上走出來,凸凸凹凹,高高低低,皆呈清白色,如同風中逶迤的浩渺湖面。我扭過頭來,見面前路上,黃褐的土道,白白亮亮,如結(jié)了薄冰。
月亮終于升了上來。
終于半夜……
“你要說心里話……”
“我說心里話。”
“你到底看上了我哪?”
“你長得不好。”
“我知道。”
“可你心好?!?
“我心也不好?!?
“有次我和村里人一道去山里砍椽子,回來到你們窩村,干糧完啦,又饑又餓,你給我端過一碗飯?!?
“啥時候?”
“記不大清啦?!?
“我們靠山,村不挨村,飯時過路人到村口,各家都會管頓飯?!?
“你還給我拿了一個饃。全白面?!?
“白饃是請人幫工才吃的……你說這好像是我家去年蓋房那時候?!?
“好像是去年……”
“就因為給你端過一碗飯、拿過一個饃?”
“就因為你給我端過一碗飯、拿過一個饃?!?
“……”
“我看出來你人長得不好,但心好。那天我在村頭坐半天,就你一人給我端了飯?!?
“你咋記得端飯的就是我?”
“我問過,人家說你爹在縣城干工作。你們鄰居去說讓我在你奶面前認干孫時,也說你爹在縣城干工作,還說窩村就你爹一人在縣城干工作,我就知道認了這門親戚我還能見到你?!?
“我把端飯的事都給忘完了,差不多每月我們家都要管一頓過路人的飯?!?
“我可忘不了。那是受人之恩……”
“我怕你慢慢會嫌我長得丑……”
“我敢跪著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