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鄉(xiāng)長家的村落很奇特,四面是山,中間為窩。窩里還有窩,大窩套小窩。咱們就叫它窩村吧。敢說你就不信世上能有這村落,一戶人家占一窩,房子皆是東西坐著面向南,各家無院墻,好像那窩沿就為墻。早起床,太陽曬門窗。晚落日,太陽照房坡。門前門后都是樹,家家都在樹下隱躲著。說村中有個蛋形窩,窩坡上擱著三間土瓦房,房前堆著一片干樹枝,樹枝后有兩間新房子,這便是那三間瓦房的偏廂房。廂房一頭是廁所,一頭為豬圈,門口擺幾張紅山石,再還扔一些東西,如斧頭、板凳、豬食糟、舊鞋底、斷锨把等等,這就組成了一個家。這戶人家就是副鄉(xiāng)長的家。副鄉(xiāng)長家孩娃在縣城打小工,家里還有媳婦、娘和姑女。姑女住廂房,媳婦和婆婆住上房。到眼下,各戶窩里人家,都還點油燈,吃水要到八里外的溪里挑。你看他們家與家,都有一繩小路相連接,遠看如一個蛛網(wǎng)上落了一只只黑蚊子。這地場,解放后沒出過一個初中生,竟然出了一個副鄉(xiāng)長,且立馬又要當鄉(xiāng)長,真不知地氣好在哪一方。所幸是副鄉(xiāng)長的老娘有次病情重,兒子盡孝在家一個月,趕巧那個月縣上很多干部大升遷,一時把他漏掉了,要不副鄉(xiāng)長也許早就是鄉(xiāng)長。還真幸運他那次沒當上,幸運他是大孝子,幸運這村偏遠到了天邊上,不然不會認我為干孫。
“爹……我來接你?!?
“……”
“我是三姑女,昨兒來的窩村?!?
“哦……不重不重,我自個兒提?!?
“我提嘛……專門來接你!”
“大冷的,他們咋能讓你來?”
“是我自個兒要來接爹的?!?
秋罷入冬,未雪有霜,山坡上白白茫茫,入冬小麥呈現(xiàn)出死青,荒草坡上則顯出鐵灰。天在頭頂擱著,低得伸手即可揪掉一塊。能聽見云彩流動的聲音在耳邊,響灌又響灌。路在這響聲中,如一拐草繩落在山坡上,隨意地曲曲彎彎,彎彎又曲曲。副鄉(xiāng)長三天前接到家里口信,說娘又病重,讓迅即回家一趟。因事拖了幾日,昨兒趕到鎮(zhèn)上宿過一夜,今早未入村,就見新訂婚的兒媳在村頭接人,心里不禁一動:好懂事理的姑女喲!他把手中行李遞給三姑女,立馬就對這婚事有了一點好感。秋天時,他隨口向村長說自家孩娃二十四,訂個媳婦又吹了,人家嫌窩村地場差。不想一月未過,家里就托人捎去家書,稱孩娃已訂婚,女方二十二歲,爹是村長,家境好,人品好,一家人皆滿意。那時候,副鄉(xiāng)長想,這婚事也太輕淺,不說我是副鄉(xiāng)長,鄉(xiāng)間的頭面人物,就是單單為爹,也該讓我看一眼姑女再說。如此,當即就派孩娃回來和姑女見面,并囑咐說看不上你就不同意,不可事事都依著你奶。然孩娃回家兩天,見爹就說爹呀婚事只要人家沒意見,我也沒意見。副鄉(xiāng)長說她啥樣?孩娃道,說不上來她啥樣。是人好?反正我同意。副鄉(xiāng)長想你也是想媳婦想瘋了,遂不再說啥,只對這婚事存著疑慮??稍谶@清冷的初冬里,三姑女叫了一聲不該叫的爹,副鄉(xiāng)長的疑心病便云散日出。
“你……認識我?”
“還要認識呀,在這山里還有誰穿中山裝?”
低頭看看自己的中山裝,又抬頭瞅瞅三姑女,副鄉(xiāng)長轉(zhuǎn)眼對這門婚事頗為滿意。在這偏遠窩村,家里能娶三姑女這聰慧媳婦,若非他是副鄉(xiāng)長,也是難以辦到的。他望著遠處的霜白村落,不免感到人世間其樂融融。接下就和兒媳話起長短。三姑女對他說奶奶沒啥大病,本來腿就不好,去廁所又扭了腳脖,這才讓他回來;說奶奶為了治病,為了連克災(zāi)星,在俺村找了個叫連科的干孫子,說連科已經(jīng)舉行過干親儀式;說別的一切都好,冬柴已經(jīng)備過,娘的棉衣已經(jīng)翻新,妹的年衣也已買好,前幾天又磨了一擔麥子;說牛棚架又打了,豬窩黃土墊了;說她晚上和娘同床,要給娘捶捶后背。如此如此,對家事熟極,一口一娘,一口一奶,聲聲爹叫得副鄉(xiāng)長臉上滿是喜興,仿佛這新訂婚的兒媳已經(jīng)過門許久。
走入窩村,太陽掙出云來,片片日光落在房上地下,村落里明明暗暗。地上的狗腳印、雞腳印從各家各戶走來,朝村西行行伸去。老鴉在槐樹上一團一團,羽毛根根落下,飄到副鄉(xiāng)長的臉上?;氐郊?,三姑女沒入屋,就在門外喚,娘呀,我爹回來啦!待一個婦女從上房晃出來,一臉堆著笑,從三姑女手里接過行李,三姑女就轉(zhuǎn)身進了灶房,燒火,磕蛋,旋過身子就端了兩碗荷包蛋出來。
“爹,你吃碗荷包蛋?!?
“不饑的,一大早……”
“走了那么遠的路,專門給你燒的哩??旖由希屛野涯锖湍痰膬赏攵松蟻?。”
副鄉(xiāng)長接了碗,三姑女就風出了屋,在門口叫聲:“妹呀,起吧——咱爹回來啦?!痹捯袈?,兩碗荷包蛋就又端上手來,一手給了副鄉(xiāng)長媳婦,剩一碗,雙手捧著,進了里間屋去,那兒睡著副鄉(xiāng)長的娘。三姑女一入屋,話就叮叮當當碰出來,“奶呀,你別動,我來喂你!”就這么,眨眼工夫,副鄉(xiāng)長家里,四處落著三姑女的身影,八面蕩著三姑女的聲音,不等副鄉(xiāng)長一家人睡眼睜開,一日雜事就都停當,車有車路,卒有卒道,諸事井井然。要洗臉的熱水端上,洗過臉的毛巾遞上了,擦過臉的又給端上了荷包蛋,吃完蛋的未等放下筷子她就接碗進了灶房洗。整個副鄉(xiāng)長家里,有了三姑女,別的人再也找不到事情干,閑得手都無處放。
副鄉(xiāng)長家姑女穿過衣服走出屋,在院里張嘴打哈欠,太陽差點掉進她嘴里。副鄉(xiāng)長站門口說你看你的樣,睡到太陽上山還沒出屋門。三姑女忙過來攬著她的肩,回身說:“爹呀,她才十九歲,我十九歲時比她還要懶?!闭f罷,從房檐下拿起一擔水桶,擱在副鄉(xiāng)長姑女肩上,推她一把,打發(fā)她出門挑水去了。那樣子做派,不像三姑女是她未來嫂嫂,倒像是她一個娘媽,副鄉(xiāng)長在門口感到驚訝。
副鄉(xiāng)長家姑女挑著水桶走掉,三姑女又拿起掃帚在院里掃地,嘩嘩聲如水樣在門前流淌。太陽光在她的掃帚下破破碎碎,彌彌合合。最后的秋葉,被她趕著,朝著一堆靠。副鄉(xiāng)長不言語,看她一會兒,又在院里看房子,仿佛已經(jīng)不認識了家。他看墻壁、看椽子、看豬窩,最后走到廂房頭兒上。那兒一片荒草地。幾棵槐樹枯在地中間,他媳婦正在樹下扳干枝。
三姑女掃著地朝這邊靠過來,掃帚聲漸次輕下去。
“哎,……三姑女對孩娃咋樣?”
“一見面就給孩娃送了一件毛背心?!?
“你們沒給她買些啥?”
“人家死也不收一分禮?!?
“你看三姑女咋樣兒?”
“讀過書的人和不讀書的人就是不一樣。真沒想到孩娃還有好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