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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混濁的我與鄉(xiāng)間的他們(三)

閻連科文集:情感獄 作者:閻連科


三姑女和我看的好日子是農(nóng)歷八月十六中秋節(jié)過后一天。這一天在鄉(xiāng)間你不明白我明白,是黃道吉日中的上佳日子。八月十五姑女在娘家圓月,八月十六月圓時(shí),又到婆家團(tuán)圓。一人圓雙戶,婚后兩戶人家和和睦睦,親親熱熱,相處至死都無缺。

村長家住在田湖鎮(zhèn)正中,家有三間新起的大瓦房,自然是農(nóng)村改革以后新起的,磚鋪地,灰糊墻,木頂棚。正間墻下放條桌。條桌上七七八八擺雜物:電視機(jī)、收音機(jī)、針線筐、泥香爐、茶水瓶、少角鏡,還有一本被撕了一半的啥書。也許是早年“四卷”中的哪一卷,也許是三姑女下學(xué)后不用的舊課本。最醒目的當(dāng)屬條桌上方墻上貼的像——老壽星。老壽星占的位置很有歷史。在鄉(xiāng)間,解放前那位置一般歸屬他。后來,那位置歸屬毛主席,又后來,曾歸屬過一陣華主席。至今那位置就又歸屬他。他在那失而復(fù)得的位置上,頭頂肉疙瘩,手拄疙瘩拐,日日夜夜笑著享受。兩邊還有一幅通俗對聯(lián),一說你便知,是“壽比南山不老松,福如東海長流水”。這套東西,是國營新華書店專賣的,鄉(xiāng)間家家戶戶貼。

這就是村長家中的風(fēng)景。

村長心中一有事,就總默在屋里看風(fēng)景。

這一日,村長吸著煙,把風(fēng)景看舊了,仍那么死心塌地地看。兒媳說,爹呀你看啥?村長說去把三姑女叫來。三姑女就來了。屋里僅存父女倆,兩個(gè)人對坐著,把空氣都坐成了死死板板硬塊兒。

姑女問:“有事爹?”

村長說:“沒啥事?!?

姑女說:“沒事我去燒飯了?!?

村長說:“讓你嫂子燒,你陪爹坐一會?!?

于是,三姑女移了板凳,坐在村長對面。村長吸煙,有聲,每吸一口,眉間就鼓起方方正正一塊紅肉,像關(guān)了門的一間紅房子。每吐一口,那紅肉就分回到臉上各處,如房門開了,一切都敞亮開朗。三姑女看爹吸煙,看完一支,又看完一支,累了,眼往下一移,忽見爹的腰上有一紅點(diǎn),隨著爹的動(dòng)作,隱隱綽綽,仿佛時(shí)明時(shí)滅的紅星星。三姑女疑惑,過去撩開爹的衣襟,原來是系在腰帶上的一段紅布條。

“干啥爹?”

“你娘說避邪?!?

“避啥邪?”

“都是迷信。說今年男人災(zāi)多,明年女人災(zāi)多?!?

“你也信?”

“我咋能信?好歹你爹是村長?!?

“那你咋還系?”

“反正又不沉?!?

三姑女又坐回原處。有了這話題,村長就想到了該說的一件事。他把煙頭在凳腿上擰滅,起身倒上一杯白水,又放半把白糖,把手中留的幾粒抖進(jìn)糖瓶,把指頭塞嘴里嘬幾嘬。

“給爹實(shí)說,”村長道,“你到底喜愛連科哪?”

三姑女瞟一眼爹,“哪都喜愛?!?

“可爹哪都不喜愛。”

“他日后準(zhǔn)會有出息。有一天他進(jìn)了村委會,慢慢村委會就成了他的村委會,村子就成了他的村。”

“那時(shí)候你爹和支書都成他鞭子下的老牛啦?!贝彘L說,爹也看出他連科有能耐,可他心太陰。說昨兒天,我和支書去各生產(chǎn)組的田里轉(zhuǎn),看秋莊稼收得咋樣兒,到伊河邊的大灘地,沿著大渠的旁兒走。那時(shí)候,秋水嘩嘩流,深處能夠淹死人。我和支書一前一后,說說話,天氣好,風(fēng)涼爽,渠邊腥鮮香濃,不知不覺就走到連科家責(zé)任田頭。他正在拿鋤刨玉蜀黍茬,老遠(yuǎn)見我們,就笑臉迎上來,喚伯叫叔,又熱情,又懂事。因?yàn)橹臀疑塘看箨?duì)成立一個(gè)手套廠,讓誰當(dāng)廠長,話在熱處,就沒顧及別的。他說支書,不坐一下?也許支書壓根沒聽見,徑直從他面前過去了。他又叫了一聲我,我也哼一聲就走了。這種新親戚,哪有話兒說?可你猜咋?無法無天啦!我們走出好遠(yuǎn),我聽到身后有動(dòng)靜,回轉(zhuǎn)一看,他連科把鋤架在肩上,將鋤當(dāng)槍瞄,一會瞄支書的腦殼,一會瞄我的腦殼。我說你干啥?他把鋤往地上扎,說你們就是這下場!我想摑他一耳光,要是在幾年前我就捆他一繩子??蛇@時(shí),支書扭回頭,不小心一腳踏空,掉進(jìn)了水渠里。水有齊腰深,凍得嘴哆嗦。別的群眾一見支書落水,都忙不迭兒救,可他往玉蜀黍地里一鉆,扯著嗓子喚,打住了一只兔子!打住了一只兔子!到末了,把支書拉上來,我朝那地方看看,發(fā)現(xiàn)是誰用鋤把渠旁挖空了,等著我或支書跌進(jìn)水。你想想,這么干的除了連科還有誰?

話畢,村長望著三姑女,“連科是壞家伙”的表情烙在他紅銅色的臉皮上。

“這事出在昨兒天?”

“昨兒后響?!?

“昨兒后晌我和連科一道收拾新婚房……”

“記不太清時(shí)間啦……也許是前天?!?

“前天一整日我們?nèi)ビ喿鲂录揖摺!?

“大前天連科干啥?”

“不知道。”

“那事情就該出在大前天……對,就是大前天?!?

“爹,我冷丁想起來,大前天連科和我一道進(jìn)城購嫁妝。我們買了蘇州被面、上海床罩、太平洋床單、鈞瓷蓮花菜盤……統(tǒng)共花了2300塊錢?!?

“咋?你不信連科能干這種事?”

“信。村里除了連科別人干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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