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你說,這是另外一個故事。故事中的我們家,房后就是耙耬山。說山其實是坡地。去年春,草青青,樹綠綠,香濃濃,我去田里鋤草,忽見一種奇異,一面坡上,突然間,千千百百、萬萬千千只野兔從山那邊跳躍飛來,鋪天蓋地,像一群群土灰大鳥在坡面起落。那兔子由西向東,一律鏡色亮眼,閃著光澤,仿佛太陽一明一滅。它們躍在空中,那眼和日光相撞,坡上就掠過一道道電閃。它們勾頭落地,眼睛躲開太陽,地上就一片黑暗。我站在山上,當兔群從我面前經(jīng)過,猛有一股冷風(fēng),一浪一浪掀著我的衣襟。我的眼前白光道道,兔臊味割著我的鼻子。我吼了一聲,那兔群并不理我,只管飛跳著從我面前經(jīng)過。我撿起一塊石頭,朝兔群扔去。我看不見石頭落在哪兒。兔群從午時突現(xiàn),直到天黑方散,所過之處,草苗均被踏平,兔臊味彌漫三日不散。
這年,各家責任田都肥足草少,風(fēng)調(diào)雨順,小麥獲個不曾有的豐年。
太陽燒在天上,地下生著青煙,狗都熱得提著紅舌躲在房陰下。山坡上的小麥,昨兒還散著淫淫濕氣,一日過后,就都焦了頭兒。麥芒閃著干焦黃光,指戳著赤紅的天。爆開的麥殼,緊含著一半麥粒,另一半在日光中敞胸露懷,苦叫著熱燥,要掙脫殼兒去找尋生處。終于,到了麥殼無力時候,風(fēng)一吹,麥粒們就跳下麥殼,有了去處。余下的殼兒,空房子般搖在穗上,發(fā)出沙啞的吟喚聲。麥行間的地老鼠,眼是綠色,熱得張著紫嘴,瘋搶著脫落麥粒。然它們并不吃食,只把麥粒存在嘴里,等牙床兩側(cè)布袋滿了,急慌慌轉(zhuǎn)身回府,把糧食倒進倉里,又趕忙出來收割。這東西,夏天已開始儲備冬糧。烏鴉麻雀斑鳩,在樹上納涼,又一撥兒一撥兒撲向麥田啄覓糧食,干燥滿足的叫聲,在山上、坡地、溝溪、梁脊,嘶嘶啦啦響出極遠。
開鐮了。
麥香味和著斷麥稈散發(fā)的青藻氣,從這面田地卷到那面田地,從這邊山坡推到那邊山坡。收割的莊稼人,零星在麥田中,站起來是一粒黑點,像一只昂凝著的鳥頭;弓下身,則融在日光中,化在麥田里,和天平行的裸背,如同剛凸出地面的一塊紅石。仔細去看,肉上的皮,則薄如蟬翼,淡白淡白,仿佛涂在石面上的一層曬卷的薄糊糊。
這是搶收。忙像監(jiān)獄樣把村人們關(guān)著,割割捆捆,運運打打,曬曬裝裝。我已經(jīng)三天三夜未曾睡覺,站在田里,手握鐮刀,恨不得一刀割在自己喉嚨上。一大片未割的干麥,海一樣浮著我。我極想沉到海里去。
爹從田的那頭直起腰。
“還不割呀,豎著干啥!”
我看著天的遠處,那兒有一朵白云。
“歇歇?!?
爹氣了。
“不怕歇死!”
我不氣。
“早就不想活啦,死了還好些!”
爹把手里的鐮刀對著我摔過來。
“死去吧——自己沒出息拿爹撒氣兒!”
我看著那飛鐮,伸長脖子,等著飛鐮落上去。
“早晚會死的,別急!”
飛鐮落到地中間,打倒一片麥棵。有只鵪鶉,從麥棵間飛出來,投向天空,像一塊坷垃擲入田地不見了,只留下叫聲在麥穗上蹦蹦跳跳。爹最后瞥我一眼,馱著黃天大日下山了。
他回家提水喝。
麥海里忽地只余我一人。一種莫名孤獨和無邊煩躁籠罩著我,仿佛天下地上,啥兒都沒了,只剩下莊稼和鐮刀,土地和連科,火日和燥氣。悲涼戚楚硬邦邦壓在我心上。
我憐我自己!
我高中畢業(yè),學(xué)習(xí)好極,愛過的姑女爹當縣長了,她也遠走入城了。一腔義憤回到村,曾為大隊秘書的位置眼紅過,為娶支書的丑女奮斗過,為當村干部、鄉(xiāng)干部、縣干部……朝思謀、夜思謀,到頭來,仍還是站在自家田頭上。太陽在我頂腦上滾動,日光摑打著我的臉面。鄉(xiāng)間的春夏秋冬,像一條繩帶束著我的手腳。我站在田頭不動,割過的莊稼地,向我袒露出黑毛茬茬的胸膛。有只小兔,從那胸膛口跳出來,有梁脊兜個圈,正對我跑來。它的四條小腿,一縱一躍,蹬起的金黃塵土,在太陽光中紛紛揚揚。我盯著這小兔,朝深麥棵間退了一步,它像一個雪球朝我直射而來。我飛起一腳。小兔嘰哇一聲哭喚,騰到空中,一圈圈轉(zhuǎn)動,毛兒根根絲絲,在它走過的線路上飄落,在日光中閃爍。我心里一陣松快,眼看著兔子在麥田上空劃下一條亮虹,咚地一聲,落了下來。
我朝那兔子走過去。
它還沒死,躺在麥棵上,抽搐著。我渴望看見兔眼里流淌的淚水,但是一滴也沒發(fā)現(xiàn),那兩只小眼死死盯著我,目光觸在我臉上,有聲。再也不消一絲慈悲。我上前一步,舉起鐮刀,一下一下朝它砍去。這小兔真是軟嫩,我每一鐮刀,都能從它身子這面進去,那面出來。血殷紅殷紅,灑在麥棵上,又順著麥棵嘩嘩流下來。我看見刀片上的兔血紫亮,像月牙兒鑲了金屬紅邊,極為漂亮。在我第三鐮刀將下時,小兔的前腿動一下,雙眼射出兩束清清涼涼的光,我便把鐮刀朝它眼珠砍下去。從這眼珠進去,從那眼珠出來,還又扎進麥田一半。當我拔出鐮刀時,有一顆眼珠,晶瑩透亮,如一兜兒清水,吊在鐮刃上,在日光下閃閃發(fā)光。它終于死了,再也不那樣看我了。我的鐮刀在它身上進進出出,自由自在,仿佛小刀在一片一片削著黃瓜。血味十分新鮮。空氣也跟著潮潤起來,如深秋早上村胡同中流溢的白色氣息。至尾,我停刀細看,小兔不見了,面前只有一堆肉醬。還有四條小腿,齊齊全全,伸在肉醬一邊。我端詳一陣,發(fā)現(xiàn)很像四條貓腿,想分出差異,終是沒能找到,就舉鐮將這四腿劈了。兔腿骨在鐮刃上咔咔嚓嚓,聲音清脆艷麗,像支書開會時握手關(guān)節(jié)的聲響。我看見過支書握關(guān)節(jié),四個手指,砰砰砰砰,像四聲槍響,最后,大拇指“叭!”的一響,總結(jié)了。我想用鐮刀把兔腿割下來,又嫌血醬上泥土麥粒太多,就用鐮刀在兔頭上一穿,提起,用力一摔,死兔割著日光,朝田頭溝中飛去,天空中哩哩啦啦,留下一條溫暖紅線。
我立下,等著聽兔醬沉入溝底的聲響。
“連科——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