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光流年》 第十五章(6)

閻連科文集:日光流年 作者:閻連科


  

司馬虎終于到人群背后了。他聞到有淡涼一股水氣飄過來,一絲一線,輕輕柔柔,在日暖中還有些淺青色的薄荷味,看上去如同日光下飄來了時有時無的青色的煙。日頭已將至正頂,由金盆一圓,變成了一顆熟的瓜果,掛在天空仿佛有許多松動,久看時就發(fā)現(xiàn)它晃來晃去,似乎隨時會咣的一聲掉下來。山脈由黃亮轉(zhuǎn)成了赤紅,土地和荒草野坡都如洗染了一般。三姓村的人們,由于激動,由于蹦跳,由于不停地去敲打鑼鼓,男人們大都汗汗津津,水濕了衣領(lǐng)和肩背,有人開始把上衣脫下來,露出赤裸的上身就像漆過的紅松。從上游漫下來的水汽,如破窗而入的風(fēng)樣越來越濃。有更多的村人不約而同地從渠岸往上游走過去,蹬落的土塊不停地朝著渠下落。杜柏在追著人群喚,說走到渠下,走到渠下,不要蹬塌了水渠,就有人說那么幾十里的水渠都用石頭砌了,用洋灰糊了石縫,為啥到了門口這二里咋就不砌不糊呢?在渠上流過血的男人就吼道,你他娘的,讓人喘口氣兒吧,就是再賣皮買洋灰,也得讓大腿養(yǎng)一年傷。還有的孩娃,為了不踩踏渠土,就跳進(jìn)渠里,沿著渠底朝著上游跑。有一股西風(fēng)從上游吹下來,濕潤的水汽如雨天的陰潮一樣轉(zhuǎn)眼到了渠末口,所有的村人們都吸了一鼻子。司馬虎拄著拐杖立在人群背后的一塊石頭上,他從人群縫中望出去,那二米寬,米半深的水渠,在山脈田野上這一段,如無休無止的紅馬槽。不用水時就讓水從這馬槽口如瀑布樣跌到溝下去,于是人們就狂亂在溝前的渠末端,把杜家的一片剛播上的小麥地踏得又硬又平,閃著深紅的光澤。依然是灰色的鞭炮聲,依然是紅綠白亮的響器聲,依然是紅彤彤的哭笑聲。日光在這一片喧鬧中被震得哆哆嗦嗦。頭頂上要落回溝里的烏鴉在半空盤盤旋旋,不敢低飛只好朝梁頂飛過去。司馬虎走近槽口扶著那塊刻著“引水來延年益壽,司馬藍(lán)功德無量”的石碑立下來。他看見杜柏將一把燃著的紙煙往響器班的手里塞,手忙的就塞進(jìn)人家的嘴里去;不忙的把煙遞上去,說“吸!吸!水通了,是村里大喜的日子哩?!蹦菢幼雍孟袷撬阉搅舜迓淅?,功德無量是他杜伯樣。于是,司馬虎心里嘩啦出一個翻動,在人群搜尋幾眼,喚叫著“村長咋沒來?我哥咋沒來?”聲音嘈雜,一世界鬧騰,沒人聽見他的叫,他就用手不停地拍著石碑頭,大喚“都他媽叫啥呀,都他媽叫啥呀,誰回村把我哥快叫來,沒有我哥哪兒有這靈隱水。”依舊沒人聽見他的喚,他急得往地上一坐,用手去拍那石碑上的字:“二豹——藤——蔓我日你們祖宗——我是民兵營長啦,你們誰都不理我,看我腿好了如何收拾你們吧?!边@時候山脈上的水汽由青藍(lán)濃成了薄黑色,涼氣陰包住了村人們。不消說水是終于要到近前了,也許已經(jīng)到二百米前的渠彎處,也許那些涌到上游的村里的大孩娃,正在水頭撩潑著靈隱水又戲又鬧哩,翻天覆地呢。這邊的人們,喘過了一口勻氣,把嗩吶的喇叭對著天空吹,脖子青筋跳動,臉上漲紅如血,汗珠在額門細(xì)密如雨;吹笙的搖頭晃腦,手指在笙管上起起落落。還有一個男人,敲著村里的舊鼓,在麥地里旋著腳步跳動,踢起的土粒不斷落到別人的臉上和脖里。又一陣鞭炮的急鳴,如迎親的已經(jīng)到了村頭或門口,金砰紅啪,天空中響聲不斷,紙屑飛舞,渠頭上一片都是寸厚的馬糞紙,踩上去如踏在林地的落葉上,從腳下跳蕩出的火硝味在半空滾來滾去,一時間把清涼的水汽燒得又焦又白,又一時間被水汽澆壓在地面,成了水潑火燼的濕碳味。那些在靈隱渠上破皮斷骨的男人們,開始享受著男人們的尊嚴(yán),他們蹲在一邊抽著紙煙,臉上又堆又砌地碼滿了“沒有我們這水能流到村頭嗎?”的興奮,望著村里的女人和孩娃,眼角的孤傲和得意落葉一樣哩哩啦啦往下掉,柿樹楝樹上的孩娃們,最先看到渠彎那兒有嘩嘩的白水從渠里朝下卷,他們搖著樹枝,大喚大叫,啊呀啊呀的叫聲,打得日光東倒西歪,樹影人影搖擺不定。藍(lán)家的一個孩娃從一丈多高的樹上被搖掉下來了,女人們的驚叫還沒有被止住,他一骨碌站起來就往樹上爬。女人們已經(jīng)不再像先前那樣又哭又笑了,她們一個摁著一個的肩,后邊的恨不得踩到前邊的肩上去,恨不得把脖子伸到上游的流水上。她們雖不哭不笑,可嘴都張得又大又圓,發(fā)出一聲聲古怪的嗚嗚來。

司馬虎還在那塊石碑旁,他叫著“誰回去喚喚村長呀,我腿疼,誰回去快把我哥叫來”。杜柏對他說,虎,村長累呢,你讓他好好睡個透徹覺。說完時司馬虎還想說啥兒,杜柏就又如村長一樣過去召喚喝令渠岸上的人,讓他們跳到渠里把塌進(jìn)去的一堆土給挖出來。聽著杜柏的喝三吆四聲,看著杜柏人到令到的指手畫腳,司馬虎不用手去拍打石碑了,他用他的拐杖一下一下去砸那石碑頭,罵他的媳婦瘋到哪里去了,罵他嫂子竹翠情淡意薄不回去喚他哥,說我日你們的親娘呀,全村都是沒心沒肺的豬,喂不熟的狗,沒有良心的騾子馬,這時候都把我哥忘掉了。然就在這當(dāng)兒,水渠的拐彎那兒,去上游迎水的年輕人又簇簇?fù)頁砘貋砹?,在最前跑的是二豹、葛、蔓一群成了人的大孩娃,他們向回跑著,越來越近,每個人的手都在半空不停地擺,好像要制止啥兒樣,嘴里一連聲兒叫著“不好啦——不好啦——”卻并沒說什么不好啦,就那么一連聲兒叫,臉色青紫,喚聲白亮,腳步飛快不息,在半空擺動的手如冬風(fēng)中的一片小樹。蹲在地上傲慢的男人們聽到喚聲站將起來了。女人們的嘴無聲無息了。樹上的孩娃們驚愕著不言不語。響器班偃旗息鼓。鞭炮聲戛然而止。山脈上突然靜下來,日光和風(fēng)嘭地凝在了半空,村人們癡癡怔怔呆了各自的原處,聞到了愈加濃濃的水潤汽中有股猩紅猩白的水臭味。都看見快到近前的水流聲白花花地響在日光里。還有土地吸水的聲音吱吱吱吱像一個山脈坐滿了吸煙的人。

杜柏問:“咋的啦?”

跑回來的葛、蔓和二豹,癱坐在人群面前,連指幾下身后跟來的水渠頭,“你們看吧,不得了啦。”

所有的目光都哐哐當(dāng)當(dāng)集中到了水渠上。都看見沿渠而下的流水,最前的水頭,泥黃乎乎的在日光下,如不斷卷著的一條席,有許多草棒樹枝,在那半尺高的水頭翻上又翻下。

漸漸那水頭就近了。

果然地有一股冰涼的臭味撲過來。是一股半鹽半澀的黑臭味如夏天各家院落門前酵白的糞池味。村人們都把鼻子吸了吸,一片目光盯在那鋪天蓋地的氣息上。開始有男人朝那水頭涌過去,及至那人到了水前,便立在渠岸上呆住了。黑臭的氣味愈發(fā)濃烈,黏黏稠稠,把秋天耙耬山脈的清淡都熏得微微黑起來。日光的透亮模糊了,半空的透明被猩烈的黑臭糊涂住,如霧罩在山坡上。所有的村人不再說話。一片驚愕的白色目光。一片木然不知所措的土黃面龐。一片被壓到最最細(xì)微的短促呼吸。太陽升到了頭頂,遼闊無邊的山脈上到處是濁泥的色澤,只有身邊馬槽一樣的水渠還是它的本色,還有它本來的土猩土味,似乎借靈隱水腥臭的幫襯,且它的新土氣臭仿佛比原先更為鮮亮,更刺鼻目。流水越來越近,翻卷著到了眼前。水深約有渠深的一半,被吞進(jìn)水里渠床上的松土,發(fā)出一種更加響亮的白哇哇的叫聲。水頭撲打著渠岸,像無節(jié)無律的數(shù)十雙手在拍打著誰家的樹木和墻壁。渠崖上本不算松軟的礓土,千年渴餓般地猛吸著流水,抓撈著水面的枝枝棒棒,貪婪了,過度了,流水就把它一塊一塊從岸上撕下來,砰拍一響,小小大大的土塊砸落進(jìn)水渠里,腥臭的氣味就愈加濃烈地朝人們面前推搡一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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