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著油燈朝上房走去。
他看見四十活生生地躺在床上,睡得香甜無比,絲線樣的呼吸聲悠長而又勻稱。
把油燈放在桌角,他就脫衣上床和四十睡在了一起。
司馬藍這次和四十睡在一起,睡得久久遠遠,直到靈隱水流至梁上以后,也還沒有醒來。那時候秋陽溫和,遼闊的山脈上到處是微細亮麗的響聲,集體靈場那兒,響器班吹了一夜終于歇了下來,孝子和守靈的村人,都正在粉紅甜潤黑紫恐懼的夢里。只有黑棺上的露珠與繚繞不止的草香在日光下縮小和升騰,散發(fā)著清新濕潤的舒心氣息。東邊的山脈,駝峰樣一浪高過一浪,不知道日頭是從哪兩個浪峰間涌將出來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升到天空。只見那些駝峰一樣的梁頭和牛背樣的梁脊,在日光下呈現(xiàn)出深褐的顏色,初生的小麥在那深褐中像一片片隨地潑灑的淺綠色的水。村落那兒,安靜而又祥和,連畜生在一夜歡暢的葬樂之后,也慵懶地睡著沒有醒來,誰家未進窩里的雞,臥在村頭的樹上過夜,就像一只禿鷲早早地落在了村子的上空。靈場這兒,葬樂歇息下來,男人們的鼾聲如干樹杈樣在棺材前后舞來打去,孩娃們的夢話和莫名的笑聲像從山脈那邊傳來的收工路上的歌謠,模模糊糊,又親親切切。女人們總是那樣讓著男人和孩娃,她們不躺在地鋪上睡,也不把身子蓋在被子里避寒,就那么依著棺材下的凳腿,把頭靠在棺材的側(cè)板上,睡得勞累而又滋潤。有的女人口上掛了涎滴,就像她的奶兒上掛著奶汁,那樣的睡相有無可說的誘人,總使人想起許多美好,想起人生在世的意義,不免要扭頭多望他們幾眼,盡管她們頭是依著棺材。就這個時候,杜柏從他堂弟的棺下睡醒了,他揉了揉眼,看著急急上升的日頭,又瞟瞟一片棺材下睡熟的人們,忙慌慌穿上衣服,開始去一個個棺材的下邊找那些男人們,嘴里不迭兒地說:“喂,該起來去墳上挖墓了?!薄捌饋硌剑彘L不是讓今兒把人埋了嘛。”“起!起!該挖墓去啦?!蹦腥藗兙投紭O不情愿地伸著懶腰,打著哈欠,從棺材四周的麥秸鋪上坐起來,說長道短,議論紛紛,說村長也是,這么急著埋人干啥,不是酷夏,多停尸一天也臭不了。說日他祖宗,埋完人我死睡半月,黃花閨女脫光衣服站到我面前我要睜眼我就不是人。就這個當(dāng)兒,從村子里轟轟隆隆爆出了幾聲狂喚,仿佛拜佛求雨果然就在頭頂響起的炸雷:
“靈隱渠水通啦——”
“靈隱渠水通啦——”
“我日他祖先呀——靈隱渠真的水通啦!”
狂喚的是二豹。他肩上扛了一把鐵锨,在村里幾條胡同中邊跑邊叫,那山呼海嘯的粗獷叫聲結(jié)實悠長,如拉直在村街上的一條條皮繩,抽落了許多樹葉和墻上本已脫落的泥皮。有人在他身后開了院落門,追著問二豹你喚啥兒?你喚啥兒二豹?二豹不回頭,也不回答,只管扛著鐵锨像扛著一支箭樣從這條胡同射到那條胡同,直著嗓子狂呼“靈隱渠通水啦——,靈隱渠通水啦——”整個村胡同都塞滿了他血沸沸的叫,像村里所有的布袋都裝脹了糧食樣邊喚邊跑,腳步飛快,踢得地上草棒瓦片亂動,最后來到靈場上,又繞著棺材喚起來,只一聲靈場上所有的人便都從被窩鉆出來,目光追著他的喚話,宛若追著一只疾飛的鷹。他叫道“都快起來呀——靈隱渠通啦——水流下來啦!”
跑到杜柏面前時,杜柏一把將他的胳膊拉住了。
“真的水來了?”
“我一早去給我爹挖墓,想給他挖得深一些,怕今兒忙亂,葬淺了對不起他??梢坏綁灥鼐屠线h看見上游的水頭像青龍朝著下游流?!?
似乎是律令的召喚,杜柏喚起床時那慵懶一下子在靈場上煙消云散,聽了二豹火燒火燎的話,村人們忙慌慌穿起衣服來,嘩啦聲暴雨樣響在靈場,那些脫光身子睡覺的男人們,不遮不掩地站在被子上,甩著自己的丑物,潦潦草草登上褲子,提著上衣就往山梁上跑。還有一個小伙,訂婚還未迎娶,他掀開被子赤身裸體站在他哥哥的棺下,找著他的衣褲,把他藏在被子里一樣赤身裸體的對象亮在金紅色的日光里。她比他細嫩,他因為修渠滿身都是疤痕,而她一絲不掛的身子卻像剝過皮的蘿卜。村人們看到這一對景象,微微一怔,就又被通水了的狂喜所淹沒。小伙子說我的褲子呢?姑娘說在你哥的棺材頭上哩。他就從那拿來衣服,邊穿邊跑,朝梁上奔過去,從村里將信將疑出來的人,問著說沒見放水的杜流和大豹回來咋會通水呢?不見左右的人答,也就擠進人群朝著梁上涌。靈場上、村街上,能往梁道上的各條小路上,一時間擠滿了被通水喜瘋了的村人們。有杜姓的人家,昨夜沒有睡到靈場上,在家里聽到喚叫,走正門路遠,便從自家后院墻上跳出來,把那土坯院墻跳塌了,卻連回頭望上一眼都沒有。有一個女人為了立馬看到流來的水,把褲子穿反了,褲前穿到了褲后,褲后穿到了褲前,跑起來一扭一跳,又把褲縫掙開了,于是她就到胳膊粗的一棵柿樹后面,象征地躲著身子重新穿。有一個她本家的兄弟,路過那樹下時,在她的屁股上捏了一把跑掉了。她追著她的兄弟罵了一句極難聽的話,卻又笑得銀格朗朗,像自己得了一個大便宜。一切都因二豹的狂喚改變模樣了。世界仿佛在二豹的喚話中,秋天變成了仲春,日光明麗,落在山脈上金金茫茫一片。樹上的斑鳩、麻鵲和崖頭的烏鴉,望著朝梁子那頭瘋跑瘋叫的三姓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驚驚叫叫喳喳嘰嘰,雨點樣白白亮亮落得山山野野。莊稼苗都把頭扭看到了梁道上。風(fēng)在半空停下來靜著不動。日光中米粒般的塵埃在凌亂的腳步聲中碰撞不止。靜默的耙耬山脈這時候扭動起來了,堅硬的梁道在村人們的腳步下顫顫抖抖,被踩出來的路面上的石頭,在村人們的腳步下被踢來踢去。從村人們的身后望過去,梁道像有人拉展又起伏掀動的一匹織布,藍姓、杜姓、司馬姓的男人、女人、大人、孩娃,黑黑壓壓一片,在那織布上跑著如朝著同一個方向滾動的大豆、豌豆、綠豆和黑豆。腳步聲此起彼伏,狂喚聲云天霧地,腳下帶起的塵土濃煙滾滾,連晨時整個山脈爽新的空氣都被攪得烏煙瘴氣。有孩子跑不快了,被大人拉下來,就索性蹲在路邊哭鬧,他的父母惱怒地折回來,在他的屁股上打了幾個巴掌,又抱著他和他愈發(fā)響亮刺耳的哭聲及屁股上的紅光滿面的掌印去追趕前邊的村人們。
一切都動了起來。
一切都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