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鹿說:“六弟,你和你媳婦都是小個兒,我和你嫂都比你們個兒高?!?
司馬虎猛然火了,踢起一把黃土落到五哥身上,說小個兒咋了?不是人了?大哥二哥三哥三個人加到一塊不到八尺高,三個人沒一個正經(jīng)娶媳婦,不都是寬寬敞敞嘛,為啥不把他們扒出來埋到一個坑里,把我們的墳?zāi)狗艑挸??司馬虎怒怒喝喝,邊說邊走,滿地血氣的聲音打著日光落在地上。從森、林、木的三個墳前過去時,他又在三個墳上連踢了三腳,仿佛他的墓地不夠尺寸,都是因了他們的墓地尺寸太過,回到四哥司馬藍面前時,還唾星四濺地說,四哥你發(fā)話吧,你點一下頭我就把大哥、二哥、三哥的骨頭挖出來埋到一個坑里去。
司馬藍默著不語。
司馬虎扭過頭來:“五哥,你同意嗎?”
不等司馬鹿張口回話,冷丁間司馬藍手起手落,一個銀白的耳光摑在了司馬虎的臉上,噼啪一下,墳地的空曠里,裂開了一條響亮的縫隙。司馬鹿頓時呆若木雞了。司馬虎手捂著臉,目光又僵又直,如枯干的木頭。他的唇上掛著哆嗦,怨氣在嘴角青枝綠葉,像被人摘掛上去的一串葡萄,眼里的淚汪蒙蒙得仿佛要決塘的池水。從那池水里望過去,能看見他的兩眼仇怨,被他青石板樣的眼膜壓下了。墳地里奇靜無比,腳下萌動了的墳草,鉆出地面和去年的枯草碰碰撞撞。遠處晃動的村人,腳步聲孤寂地響過來,又孤寂地響過去。司馬虎說,四哥,你快死的人了,我不和你爭吵。你是老四,其實也是老大,還是三姓村的村長,我像驢一樣聽你一輩子吆喝,你死前我還聽你的。你說吧,這墳地不夠咋辦?不能活著短命,死了還沒有半間房墓。
司馬藍說:“這丈八墓地你們挖兩個墓吧,我司馬藍不要墓了。”
說完這話,他便轉(zhuǎn)身走了。到森、林、木三個哥的墳前淡下腳步,站了片刻,便從墳群的縫里穿過去,像從森林里的小路走去一樣,那高大的身軀,忽然間就縮短了一截,門板樣的肩膀,也軟微微地弓了起來。日光在他的肩上,如不斷流著的水,腳下踢起的黃土、枯草,在半空里劃出濁色的聲音,又落在他的腳下。
司馬鹿和司馬虎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們看著司馬藍走到墳地中央時,一起叫了兩聲四哥,說人死了咋能沒有墳地呢,咱們活著的弟兄仨,你先死墳地尺寸由你定不就行了嗎。可司馬藍聽了這話,既沒應(yīng)聲,也沒回頭,自管自地徑直著向前。于是,鹿和虎從身后跟來了,嘴里不停地重復(fù)著說過的話,到穿過墳地追上四哥時,看見杜柏趕著羊群立在梁路上,就都站下來,讓幾十只羊圍著他們轉(zhuǎn)悠著。
杜柏說:“看墳地了?”
司馬藍說:“輪著我了?!?
杜柏夾著他的藥書把目光落花流水到后面鹿和虎身上,打量著他們,像望著兩個問路的陌生人,暗火似的目光從他們的黑襖上溜過去,有噼剝的聲音留在他們的襖上和臉上。我早知道你們的墳地不夠用,杜柏說,你們弟兄倆和村長爭墳地,你們還算村長的弟弟嗎?杜柏又把目光向上移,擱到他們的臉上去,說你們要還是村長的兄弟了,就到城里割賣一次皮,讓他到醫(yī)院做手術(shù),不定能讓他多活一年半載哩,能讓他活著把靈隱水③引到村里了卻他一樁心病哩。當然啦,杜柏說話又說回來,你們要不是他兄弟,就眼看著他嘩啦一下死了去。
杜柏已經(jīng)高齡到三十七歲半。杜柏懂中醫(yī)。杜柏還是鄉(xiāng)里往返村里的常年辦事員。杜柏雖不像司馬藍那樣事無巨細地主持村里的事務(wù),可杜柏是三姓村文化和政策的象征,且誰家有病都得去找他,誰家的過年門聯(lián)都要找他寫。那一年杜柏去了一趟鄉(xiāng)里,回來說鄉(xiāng)里讓田地責任到戶了,土地就一夜之間分到各家各戶了。一次杜柏說,農(nóng)閑可以做些生意呀,就有許多家把核桃、紅棗往鎮(zhèn)上運著去賣了。在村里,司馬藍倘若是皇上,杜柏就是宰相了。司馬藍倘若是大將,杜柏就是大將帳下的軍師了。他們默契共事,天衣無縫,加之司馬藍娶了杜柏的妹妹杜竹翠,許多時候,村人都看出來杜柏一張嘴,說的是司馬藍肚中的話。眼下,杜柏望著鹿、虎說話時,他的聲音漸漸地軟柔著,就像和他們商量樣,又像替他們的哥哥司馬藍來求他們樣。司馬鹿和司馬虎聽著就把目光移到了司馬藍的臉上去。他們看見哥哥司馬藍也一樣地在看他們。在墳地時司馬藍那狂怒的目光沒有了,眼下他滿臉都是和墳地一樣的灰凄色,目光枯枯萎萎,如同冬日里渴求日光和雨水的衰枝敗草。
有個米粒黑點在他露出棉花的襖領(lǐng)上爬動著,也許是虱子,也許是日暖出窩的小飛蟲,它的腳步聲如飛起的麥殼影兒在地上緩緩慢慢移。司馬鹿盯著那爬動的小黑點,叫了一聲哥,說哥你真的不想死?說你要不愿死了我就到城里去賣一次腿皮送你住院去,可我就怕錢花了,人反而死得快捷了,說這幾年村里不是有幾個賣房賣地去做了手術(shù)嗎,做了手術(shù)反倒不出仨月就人財兩空了,到時候人財兩空你更后悔哩。司馬藍不言不語,臉上的灰凄依然又沉又厚。杜柏把目光從那臉上溜過去,說虎,親哥弟兄一場,來人世走馬觀花一場,死馬也該當活馬醫(yī),何況人家說縣醫(yī)院有了新機器,雖然貴一些,可卻是專門為做咱這號手術(shù)備的哩。于是,司馬鹿長默不語了。
司馬虎看了一眼羊群,又看了杜柏,噼啪一下把目光尺子樣打在司馬藍臉上去,盯著那張臉就像看著他一字不識的一頁書,待杜柏的話飄落在地,他就硬邦邦含怨嘖怒道,說四哥你要不想死你就早說呀,何苦領(lǐng)著我們來墳地劃半天。不就是到教火院④割一塊腿皮賣掉嘛,我左腿上沒好皮右腿上還有手巾大的一塊呢,司馬虎說著拍了一下右大腿,說四哥你說一聲就是了,犯不上為墳地打我一巴掌,犯不上好像是我和五哥讓你得了喉病,是我們逼你去死樣,不就是在右腿上割一塊皮子賣掉嘛。
司馬虎說:“我們明兒就去賣皮行不行?”
司馬藍久久遠遠地沉默著,他在灰黑厚重的沉默中轉(zhuǎn)過身,跟著白色的羊群朝村里走去了。村里已經(jīng)有午時的炊煙舒緩裊裊地升上來,人間的氣息馨香烈烈地撲進他的鼻子里。就是這一刻,那個驚天動地的念頭又一次轟轟隆隆地在腦里城墻倒塌一樣響起來,人世悲劇的血色大幕云開日出地拉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