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六命閂了大門,走回院里,依然坐在桐樹下的青石板上。村長扔的煙是帶嘴的長煙,盒兒上有外國的字碼。他朝那煙瞟了一下,覺得心里堵得發(fā)慌,就從那煙中抽出一支。點煙的時候,他手有些發(fā)抖。上房的門被村長隨手關了,窗戶上沒有糊紙,在路六命燃煙的時候,燈啞然滅了。投在院落那窗燈光,轉瞬即逝。他眼前頓時一黑,就勾下頭去,深深地吸了一口,咽進了五臟六肺。從那窗縫、門縫汩汩流出了床響的聲音,路六命的心立馬高懸起來,在他和他女人做事時候,就是瘋了也沒有把床鋪弄成這個樣子。那是一張柳木老床,上邊鋪了竹笆,又鋪了褥子、單子和被子,就像一個穿了棉衣畏寒的老人,怕再也支撐不過這個嚴寒的冬季了。煙在路六命手里不緊不慢地燃著,煙灰愈來愈長,一星火點也越發(fā)暗了下來。時間似乎是從路六命嗓子眼里流失的,走走停停,停停行行,如同夏季時有時無的風,把他的喉嚨吹得干燥欲裂。他抬頭看了一眼,等著床鋪的響聲漸次地小下,等著屋里的燈光突然又明亮起來,可是,那燈光卻依然無頭無尾地暗著,床鋪無頭無尾地咔咔作響。他感到了一種無可奈何的壓力,又黑又脹地擱在他的頭頂,似乎要把他的頭給壓炸開來。就這當兒。他聽到了床鋪的響聲中,夾了一聲他女人的尖叫,又細又軟,如同凌凌亂亂的柴堆中,忽然掛了一條光滑的綢帶。路六命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旋即,床鋪的叫聲一陣緊似一陣,咔咔喳喳,慌慌亂亂,宛如從天空的四面同時響起的雷鳴,震撼著路六命的耳鼓。他又蹲了下來,煙灰被抖落在地上,一星紅點亮在院里,以為時光從那床鋪的響聲中、從他干裂的喉嚨間,少說流去有一年兩年,其實低頭看煙,才燃了三分有一。他想起有的時候,女人樂意,他能在她的身上持續(xù)吸兩支煙的工夫,何況眼下她身上伏的是一村之長。在他給村長守護機井房時,有時候村長不是領著女人,從一早進去,到午飯時還沒走出那間小瓦屋嗎?最短的時候,他和他家面粉廠的會計,在瓦屋里做著事情吵架,不也用了兩支煙的工夫嗎?路六命又吸了一口香煙,火光在他鼻前長時間地又白又亮,他吐了一口長氣,立馬覺得心里的郁悶被吐出不少,于是就像淋濕的雞子一樣,縮在青石面上,一口接一口地吸起來。這時候,月亮升了起來,上弦,五天時間過去,已經不是月牙,而是齊整整的半個,在天空擱著,如同浮在水面上半個女人的臉兒。對面山梁的村落,似乎有人吵架,似乎是因為誰家的豬跑到誰家田里,吃了多少棵玉蜀黍苗兒。吵架的聲音從夜空中越溝過河而來,黏黏稠稠,像在自己身上淋了一場透雨,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原來不知何時,自己竟出了一身汗,熱臭的氣息,灰霧地罩著院落。我日你祖宗八輩路瘸子,他罵了一聲自己,說你個沒用的東西,咋就不一頭撞死在樹上,然后,他又抽出一支香煙,用煙頭兒燃了,立起來,仔細聽了一陣上房里床鋪的響聲,確認沒有夾雜自家女人的尖叫,便一步一步走過院落,打開大門,跨將出去,最后就把那床鋪干裂嘶啞的叫聲,全部關在了家里。門外倒有徐徐夜風,從梁谷的深處吹來,涼爽爽地舒坦。立馬,路六命全身的汗水落了,他打了一個寒顫,又吸了一口香煙,也就不熱不冷起來。村長的煙果然好煙,直到這個時候,他才品出了這煙的味道,吸進嘴里,半苦半甘,然后把那煙在嘴里倉庫樣存上一陣,猛一口酒樣咽進肚里,有一股濕熱穿腸下去,越來越慢,如同晨霧在村街上緩緩地流動,及至到了丹田那兒,那煙霧停頓一下,滿肚子熱暖起來,然后受阻一樣,沿著來路,極快地沖上腦頂,頭便悠悠地微微暈著,渾身飄然如飛,把一切繁雜忘得凈盡。上房的暗黑看不見了,村長和自己女人扭在一塊的身影消失了,連柳木老床痛苦的呻吟也都無影無蹤。張開嘴巴,讓那一口濃煙從嘴里飛將出去,淡淡的如白色絲線樣在月光中慢慢化盡,頭腦便輕快了許多,眼也亮了起來,便看見對面山梁上吵架的人群,一團烏云樣卷著從村東走到村西,朝著村委會這邊來了。對面的村落,叫后路頭村,同屬于村長管轄,不消說他們是來找村長評說,可他們不知道村長不在家里,也不在村委會,也不在他家那個年收入幾萬元的廠里,而在自家,正和自家的女人在床上忙著。不知道他和自家的女人忙到了哪步田地,這第二支煙都已完了,煙頭也已扔了。路六命側耳聽了一下上房,那床鋪吱啞的叫聲依然在響,似乎驚天動地。對面梁上打官司的鄉(xiāng)人,簇擁著已經到了溝底,再過一陣就該爬上來了,就要路經路六命身邊了。路六命在月光中默站一會,似乎聽到了門響,他回身一看,是自家的肉豬在哼哼拱門。他想起煮熟的豬食還放在盆里,本要喂的,村長來了,也就忘了。他朝豬的頭上無端地狠狠踢了一腳,大肉豬便在院里兜著圈兒尖叫起來。
上房的床鋪突然不再響了,傳來了女人小竹的叫聲——六命,你先把豬給喂上。
路六命對著上房哎了一聲,到灶房端著一盆豬食,一顛一顛走到廂房的山墻下面,將水飯相混的食兒倒進了豬槽,提著盆兒回身時,村長已經從屋里出來,穿戴齊整,吸著一根香煙。他朝六命望了一眼,說喂豬六命?那平靜、那若無其事的模樣如同路上相遇,隨口問一句六命你去哪兒。路六命看見上房的燈光又明又亮,看見村長站在從屋門泄出的亮光里,像一棵常青的千年古樹樣巍巍立著,那條瘸腿不免有些無來由地哆嗦。他說忙完了村長?對面村里有人吵架,來讓你評理說道,一會就該從溝里爬上來了。是吵架?村長問了一聲,又從口袋取出一包香煙丟給路六命,回身看了一眼上房,就從從容容踩著月色走出大門,朝村委會那兒去了。路六命又摳出一支煙吸著,看著遠去的村長的背影,軟軟地席地癱坐下來。女人小竹這時從屋里出來,如同一條扶不直的柳枝,倚在燈光下的門框上,說你還有臉吸他的煙呀,他便把那包剛開口的香煙,順手扔進豬食槽里,進屋給豬挖糠去了。
“路六命是為了這事死的?”
“那倒不是?!?
說起來,女人小竹也許原本就不是路六命的女人。他跟著銀須老人從這邊路尾村的村街上徐徐走過,回望村長在他家和他女人睡時的一幕情景,心里再也沒了當時的煩躁不安,平和的心境,倒令他自己有些吃驚。路尾村的村街,彎而又彎,長而又長,沒有止境,使人懷疑這不是一處真的村落。他跟著老人來到一座小院。房主是位少婦,又像一個姑娘,她含羞朝老人說了一句什么,聲音如飄浮在空中的一絲游云,便進房里忙活起來。路六命問這是哪兒?老人說也許是你這邊的家哩。他為這話驚怔,老人臉上卻是一本正經,毫無兒戲模樣。回頭掃視房舍,姑娘端著飯菜飄忽而至,仿佛這飯菜是幾百年前就已做好等在這兒。老人慢吃慢喝,路六命狼吞虎咽,飯后姑娘過來收拾,老人說地里有啥活兒,讓六命去幫你干些。姑娘說有一擔牛草需要擔回。他就跟在她的身后,走出胡同,穿過一片林地,問她你叫啥兒,幾時來了這邊?她不回頭,走路如飛的蜻蜓,說我叫小青,來了十五年了。他說沒有成家?她半嗔半怪,說為等你我都等得老了。路六命猛地立下,盯著姑娘的后影,她的后影如一張秀麗的剪紙在風中飛動。她知道他已立下,依舊不回頭地走著,悠悠然,到了一片田地,忙著收拾割倒的牛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