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平平淡淡(11)

閻連科文集:鄉(xiāng)村死亡報告 作者:閻連科


十一

洪家老大去舅家住了一些日子,回到村里時候已是苗家趙家喜事的三日之后。正值午飯之時,沒有日光,天陰著似要落雨,云在天空飄飄拂拂。三天前騰起落下的鞭炮紙屑,紅的,灰的,黃的,還散發(fā)著它的氣息,在地上貼著一層。

傻老大從舅家提回幾個蘋果,在路口站著,望那一路的炮紙,疑惑在臉上很厚。過來一個村人,端了飯碗,提了凳子,他問說是過的八月十五吧?

那人說你沒吃月餅?

他說在舅家吃了哩,我還提回了蘋果哪。他舉起蘋果送給人家看,又說八月十五怎么就放了一村鞭炮呢,不是過年才放嘛。

那人說,苗家的老四和趙家的老二結(jié)婚啦。

人家走了。邊走邊喝著碗里的湯飯。

他就站著,臉上木著的疑惑,愈發(fā)的厚,如貼上去的紙了。立下一陣,從地上撿了兩個未響的小紅炮,拿著進了村里。

從胡同中走來一群羊,如擁在胡同中的云。趕羊的是他的同族長輩,稱叔。羊群擦著他的褲腿走過,他攔住了羊群,說叔,趙家老二和苗家老四結(jié)了婚哩?

羊把子說,你爹的媒人。

他說,你知道吧?

羊把子問,啥?

他說,趙家老二是個流氓。

羊把子說,回家吃你的飯吧。

他驚疑著,真的呀,趙家老二強奸了苗家的老四。

羊把子從他身邊走了過去,又回過頭來,說你見了?

他說,見了,在村東槐樹林里。

羊把子說,回家吃你的飯去,不要胡說八道。說畢,人家追了羊群,要把羊群送回圈里。他迷惑不解地站著,直看著羊群在村口朝北拐去,自己才回過身來。村里的飯場在村子偏中,十余棵槐樹,稀稀地長著,每棵樹皮都又黑又亮,光光滑滑。樹下都有坐石,人坐著背就靠在樹上。擤鼻涕,也涂抹樹上。拴牛拴馬,拴繩晾被曬衣,冬天下粉時曬粉,都在這槐樹身上,樹皮也就亮了。比剃頭的潷刀布不差。這是飯時,每棵樹下都坐著一個村人吃飯,有的,坐了小凳,磚頭,或自己的一只布鞋。年輕人都穿皮鞋,寧站著也不肯坐在鞋上。吃飯的聲音很響,一片水流。有人在說天氣,要下就下,陰個啥兒。還說別的。洪家的老大來了,提著他的幾個蘋果,拿了舊炮。到了飯場邊上。

一個婦女說,去你舅家住了?

他說,你們知道吧?趙家老二是個流氓。

婦女說,在你舅家住了幾天?

他說,趙家老二把苗家老四的衣服脫得精光。

村人們有的吃飯,有的看他,目光很是專注。

他說,就在槐樹林里,我去那兒屙屎見了。

村人們說,你看,你爹叫你回家吃飯了。

他朝村胡同里瞅瞅,不見一人,就極認真地說,是真的呀,我親眼見了,苗家的老四要哭,他說了啥兒,她就不哭了,就把她衣服脫光了,放在第二眼泉的邊上,到后來我跑回村子就聽見苗家老四的叫。

村人們把飯聲吃得愈是響了,像海嘯。不再有人看他,也不再有人理他。也沒有了人說陰天,說集市,說莊稼。洪家老大獨自說了一陣,極沒趣地走了。走了幾步,沒有離開飯場,苗家爹從對面端一碗雪白的撈面走來。白撈面中夾了黃嫩的雞蛋,油香的味兒順著胡同竄兒。看見苗家的爹,洪家老大站下,等他近了,說苗伯,趙家老二不是個東西。

苗家爹立住。

他說,趙家老二是個流氓哩。

苗家爹的臉熱了一下,

說該吃飯了,你回家去吧。

他朝前走了一步,離苗家爹近了些許,

說趙家老二欺侮老四,在槐樹林里。

苗家爹的手有些發(fā)抖,

說你娘給你做了好的,回家吃吧老大。

他看著苗家爹的臉,

說我是證人,親眼見哩,把老四脫得精光,老四不讓,他嚇住了她,就把老四糟蹋在了槐樹林里,在中間那個泉邊草上,還有一地老四流的血。

苗家爹的臉上一陣死白,碗從手上掉了下來,白撈面落在他的褲上、鞋上、地上。飯場上臥了一條狗,是趙林家里養(yǎng)的,慌忙從人群中跑來,去苗家爹的腳上吃著,又舔他的褲子。洪家老大有些怔了,低頭看了一眼正吃著的狗,用力朝狗腰上踢了一腳,那狗,尖叫著跑了。

飯場上的村人,圍了來的,替苗家爹撿了飯碗,說他是傻子,胡說八道。

有人丟了飯碗,跑去了洪家。洪家爹來了,把傻老大往家里領(lǐng)。走了又對苗家爹說,我看你后梁上那塊地還硬著,明兒犁吧,犁完了我就賣牛,到洛陽去給老大治病去了,趁著這個閑季。

苗家爹說,你賣吧,我借別家的牛。

洪文鑫說,自己的不用,用人家的干啥?

就把傻老大領(lǐng)回了家里。村人們依舊在飯場吃飯,坐著,站著,說集市上的物價,說哪兒又多了一個鋪子,說肉又漲了價的,鹽也漲了,醋也漲,醬油也都漲了。說著時候,就聽見從洪文鑫家傳來傻老大粗糲的哭聲,就都知道洪文鑫在家打了老大。

打得重呢,傻老大的哭聲長得和山脈一樣。

苗家爹過意不去,去了洪家,說洪老師,打孩娃干啥,他傻哩,哪能和常人比呢。趙林是聽說了的,也去洪家,說洪老師,你是讀書人家,能不知道老大有病?

便不打了。

又九日之后,待苗家用過了牛,洪家把牛牽到了集市,賣了一個大價,就領(lǐng)著老大到洛陽看病去了。走那天,是九月初九,重陽節(jié),選過的日子。已近初冬,山梁上寒得見夜霜,樹葉落得無幾。

聽說也許還要給老大做個開顱的腦術(shù),村人都到村口相送,知道此病不是小可。小可的病不出村的,到耙耬山脈那里請了醫(yī)生,就是得了大病。要要命的,才去縣城醫(yī)院,這洪家去了洛陽,也見洪家老大的傻癡不同尋常,能否從洛陽完好地回來,誰心里都亦未知的。太陽在梁上賴著,只見光色,不見溫?zé)?,人都換去了秋天的衣服。苗家爹從家里拿出一個棉的大衣,死活讓洪文鑫帶上,說白天冷了披披,夜里可做一個被子。洪文鑫就捎上了那個大衣。趙林用紅紙包了一個方塊,說是一千塊錢,讓洪文鑫帶上,說是他給孩娃治病的心意,洪文鑫說死不接,趙林便有些氣了,把那錢扔在了梁上的路邊。

洪文鑫說,真的,我?guī)У膲蛄恕?

趙林說,算我借給你的,你從洛陽回來我就去門上討賬,這樣行吧?

也就只好把錢接了。

還接了許多村人們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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