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臨近秋天,樹葉落時,苗家老四因下身常有女病,下學(xué)在家醫(yī)著,中醫(yī)西醫(yī),有藥則輕,無藥則重,終不見有愈時候。請了高明大夫看了,說孩娃應(yīng)早些完婚。
苗家爹去鎮(zhèn)上鋪子找了趙林,趙林說讓他們結(jié)婚是了,結(jié)了婚讓侄女來鎮(zhèn)上守著鋪子,當(dāng)營業(yè)員,又清閑,又干凈,騰出手來我做別的生意。
依著風(fēng)俗擇吉,選了好日,為中秋當(dāng)天。擇吉之后,又過禮納彩,趙家進城辦了什盒彩禮,內(nèi)裝衣料幾色、五顏扎線、糕點果品和一對玉的耳環(huán)、一只純金戒指,以示冰清玉潔,心地如金。接了彩禮,苗家給老四看了,老四也都滿意。說起來老二、老三都還在城里讀書,老四是不該嫁的,年齡小哩??汕榫叭绱耍簿彤?dāng)成一件大事辦理,把趙家送的婚錢買了衣服、床上用品,砍幾棵樹用火烘干,做了一路箱桌陪嫁。村人也都知道根底,愈加同情,都送了許多物品添箱,如衣物、首飾、梳妝用品,把箱柜裝得滿極,桌子抽屜里都塞了單子、被面、毛線等。八月十四,男女雙方,都到墳上舉行了請祖儀式。十五這天,一個村子熱鬧起來,大街小巷,盛滿了腳步的聲音。
苗家除了讀書的老二、老三還在城里,老大和女婿都趕了來的,姑、姨、舅家,男男女女,和苗姓同祖,幾十人在苗家院內(nèi)進出。院子里是門都有喜聯(lián),是樹都貼喜字,紅得爛漫。日色也好,金黃著暖人。為了隆重,苗家請一班器樂,趙家亦請一班器樂,都是耙耬山脈有道行的民間樂手。洪文鑫是苗趙雙方的總管和主持,協(xié)調(diào)了許多事情。因是同村,百步相距,舊時的轎子沒了,風(fēng)俗也嫌過舊。騎馬在現(xiàn)時流行,有人為了致富,養(yǎng)馬備鞍,專為結(jié)婚人家租用,用一天百元,不算貴的??擅缂依纤哪挲g淺小,又有下病,不能騎馬。當(dāng)然,也不能讓步行入門,趙家便到城里尋了在政府做事的親戚,借了一輛副縣長的轎車,不給租金,用后給司機一個紅包,包十元五十元不等,再有一條好煙、一瓶好酒也就齊了。
日出時分,轎車從梁上開了過來,司機吃了一碗白糖荷包蛋,便在司儀的指揮中從趙家開了出來。車走得緩慢,在樂聲中朝苗家開去。
苗家聽到趙家的鞭炮,大女婿就吩咐人馬各就其位。抬箱桌的架好了扁擔(dān),放鞭炮的燃好了大香,攙新娘的系好了紅繩。這時候趙家接新娘也就到了,龐大一個隊伍,鞭炮聲、說笑聲不絕于耳。本來就是中秋佳節(jié),洪家、苗家、趙家三姓,幾十戶洪家峪的人家,一百余口百姓,為婚事忙著的換了衣服,不忙的也換了衣服。在早飯不久,太陽偏東,日色黃燦,人們就都圍了過來,形勢比過年還盛。飛舞的炮紙,震耳的炸響,流蕩的火藥的氣味,擠擁的人們,把一個鄉(xiāng)村的中秋節(jié)弄得好生的繁鬧。對面山梁的百姓,前后村落的村人,都立在村頭高處朝這洪家峪張望,有的閑人也竟朝這來了,仿佛看戲。
苗家的在一切停當(dāng)之后,忽然出了事故。新娘子不肯離開父母,在屋里抱著母親哭得死去活來。原來都是說好了的。年齡雖然不大,但這婚嫁都已懂了,自己的景況,也都知道。學(xué)校的生理課上,老師也略講過一二,利害她也明白。為了治病,說到婚事,也都默著認(rèn)了??山駜寒?dāng)真離開,她似乎懂了過去許多應(yīng)答得不該,竟在屋里哭著不肯出門。門外鞭炮聲聲,音樂如潮,催得急切,這邊新娘子就是不肯走離上房,任人如何勸說。至尾大女婿到院里找到了苗家爹。
苗家爹在人群中默著一陣,臉上淺黃,進了屋去。
門外的樂聲停了,實在吹得累極,吹不出新娘,就都歇了下來。還要勻些力氣留著,待新娘出門時一路吹奏。鞭炮也絕了聲響。忽然靜了下來,看的人互相詢問,也都聽見了上房新娘撕裂嗓子的哭,如一條河在流著,都說這新娘真的懂事,對爹娘親哩,哭成了啥兒。洪文鑫原在趙家安排事務(wù),等得急了,也從趙家跑了過來。
洪文鑫問,咋哩?
大女婿說,不肯出門。
洪文鑫說,哭幾聲避避邪氣,圖個吉利也就行了,不能總哭,那邊飯都涼了。
大女婿說,是真的不肯出門。
怔了一下,洪文鑫讓大女婿去吩咐吹的繼續(xù)吹著,鞭炮繼續(xù)放著,禮儀準(zhǔn)備著。過去把攙扶新娘的兩個村里的利索女人叫到門外,讓她們在院里等著新娘,說他去把老四叫出來。
大女婿說能把老四叫出來嗎?
洪文鑫說,我教了三十年書,什么課都講過了。
便就進了上房里。新娘子在東屋,洪文鑫一到,先讓其余人員走出,屋里僅剩苗家爹娘、老四和他洪文鑫。連苗家大閨女也都被安排在院里等候著。院里人多極,幫忙的副司儀、鞭炮手、攙客、送客等,娘家一班人馬,全都木木疑疑地望著上房里。趙家的一隊接客,都在大門外望著院落里。
靜呢,能聽見院內(nèi)的秋葉飄落。苗家老四的哭聲和她我不嫁我不嫁呀的喚聲,清脆脆從窗里流出,寒月一樣浸在山脈上、村落中和村人心里。
可她哭著,聲卻小了。
洪文鑫進屋有了一陣工夫之后,她竟不再哭了。
少頃的,便從屋里走了出來,一身紅綢衣服。并不冷的,就穿了大紅綢襖,身顯胖了;蓋了大紅頭巾,紅的綢鞋。整個人都綢在紅里,只有腰里的一個銅鏡白著,從屋里出來,她如一顆紅的月亮。新娘不再哭了,可苗家娘見女兒走了,沒了哭聲,反端端坐在屋內(nèi)門里落淚。人們顧不了許多事情,只顧了對洪文鑫的驚奇,一院人望紅的新娘,也望一邊的洪文鑫。不過,很快有人明白過來了事情,在半空鳴了一聲炸炮。響器班就吹了起來。攙扶客忙去扶了新娘。紅地氈鋪在了新娘腳下。送客中有了喚聲和千響的長鞭。司儀的喚聲在鞭炮聲中起落。接客的開了轎車的后門。
新娘上了車去。
司機回頭望了一下,臉微白,忙回過頭來,盯著車前,再也不回過頭去。卻動正了方向盤右頂上的一條長鏡。
有了大女婿的叫。起轎——
最前的一個苗家男娃,擔(dān)了一對紅的木盒,盒上有一對紅羽公雞母雞。這是俗中的雞媒盒兒。雞媒盒兒最前,隨后是一路陪嫁,如桌、椅、箱、柜、盆架、被褥,皆有人抬著,皆為紅色,連尾后的上海產(chǎn)的轎車本是紅色,又系了紅花,蓋了紅布,愈加紅了。響器是車后車前各吹著一班,笙和喇叭上都系了紅綢條兒,再后的接客送客,籠統(tǒng)成一個隊形,有時粗成一團,有處細(xì)成一線,都為這樁婚事滿意,說苗家嫁妝不錯,說趙家舍得破費,還給新娘買了真戒指。由于苗趙兩家只差一個胡同,挑雞媒盒的向?qū)Ь捅恢敢@村外路上。村外的路是前年新修的馬路,紅沙墊了,寬展有余,轎車在上邊走著平穩(wěn)許多。響器班的,在好路上走著不用留心腳下,就把頭仰在天上,把器樂對著日光,眼睛瞇了,吹得如醉如癡。兩班響器吹了同一個調(diào)兒《入仙境》。笛聲鳥語花香,笙聲碧水長流,簫聲清風(fēng)悠悠。日色的黃亮在民間音樂的流水上一閃一閃,一路的樹和房屋在樂流中蕩動不止。鞭和炮炸不歇的。向?qū)毫四_步,轎車開著和滑著一樣,慢得不見輪子的轉(zhuǎn)動。
洪文鑫在轎車一邊,夾了一卷紅的氈子。夾了氈子,就是這婚嫁過程的代表,權(quán)也大哩,讓走則走,讓停則停,讓快就快,讓慢就慢。他沒有讓人們走快,也沒有讓停,就始終那么慢著,如一河流不動的紅的汁水。他紅氈垂肘,一路撒散吉利紅帖,到村頭的漏雨廟房,一棵古木椿樹,一個防雨水從山上泄下的石橋,都用紅氈掩了,至轎車緩過,方取下氈來。這些避邪趨時的作為,每一個動作,都來得仔仔細(xì)細(xì),有著講究。至村中一家洪姓,門前是塊闊地,成為村中的飯場。飯場中有十幾棵小槐樹,大的碗粗,小的不如胳膊,洪文鑫都一一用紅氈遮了。有人懂得婚俗,說洪老師,槐樹不用掩的,又不是百年老樹。他笑笑,掩了吧,不費事的,就把沿路的槐樹全都用紅氈遮掩一下,連一棵當(dāng)年新生的小槐,指頭一樣粗細(xì),也都用紅氈包了。
共遮掩槐樹六七十棵。
終于到了趙家門口。
鞭炮愈加轟鳴。響器愈加吹奏。整個村落都成了紅的鞭炮的聲響,黃亮的民樂的聲韻。人群山海潮兒,擁東擁西,一會兒圍著響器班兒聽那《入仙境》《進桃園》《朝鳳凰》的民間音樂,一會兒圍著轎車等看新娘下車,又一會兒圍著一掛響鞭歡叫。村落就騰騰地沸了。除了苗趙兩家,其余都關(guān)了大門,集到趙家的門外。依著鄉(xiāng)俗,陪嫁物先抬進洞房安置好了,新娘子才下轎車。新娘子在頭蓋下,臉是黃的顏色。車門一開,五谷雜糧在趙家門口散落過來。兩個攙客像合提一包棉花一樣,架著苗家這個老四,就從人群的縫里跑進了趙家。
人群擁了進去。
鞭炮更響,吹奏更響。
司機是見過世面的人物,獨自在車上坐著抽煙,聽著從趙家傳來的拜天地的喚聲。
便完了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