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本來懷著一種寄希望于未來的激動,聽說了賭,又知道執(zhí)照是因唐把錢輸給了一個新的紈绔子弟,才輕而易舉地不僅得到,且有管理執(zhí)照的國家公務(wù)人員親自送來,心里頓感一種無藥救治的擔(dān)心。一面惡心政府一些部門的做派及操行的無德,一面又把這些同唐偽造人民幣蹲監(jiān)聯(lián)系起來,于是心里就裝了一口吐不出的黏痰。剛剛還春華秋實的滿腦子念頭,轉(zhuǎn)眼之間,煙消云散,留下的是一片的落寞和孤獨,便深感了自己同社會的格格不入,而又有滿山遍野的灰蒙蒙的無可奈何。
“稅該怎么交就怎么交吧?!?
這樣說過一句,從唐的宿處退將出來,即明顯覺到,這年月是屬于唐的年月,這社會是屬于唐的社會。明明知道經(jīng)營上離不開唐,又總覺得養(yǎng)唐如養(yǎng)虎;明明知道把自己寄托于唐,后半生是必有富貴的清閑生活,可以加倍地享受人生,又覺得伴唐如伴虎。矛矛盾盾地過了一段日子,在桃花盛開的一個上午,燃兩掛萬響鞭炮,貼一副志喜的巨聯(lián),餛飩館子很如意地改成了如意飯莊。
按照唐豹的建議安排,在飯莊燒做的第一桌筵席,是先請在開張上幫過忙的工商、稅務(wù)、衛(wèi)生檢查方面的人員。梅說這樣影響不好,怕人家不會來的,畢竟都是國家培養(yǎng)的公務(wù)人員。唐說由我去請。從會計處取了五千塊錢,同他的一位熟人——這熟人也是因無業(yè)而發(fā)跡于別人手下的人精,唐說是蹲監(jiān)時在獄中結(jié)下的患難朋友——到那兒賭了兩個小時麻將,回來說都請過了。至來日,果然有關(guān)方面的人員全來了,其中還有兩位位置顯赫的局長。
至此,每遇難處,自己親自解決,解決不了,唐便出馬,幾乎手到病除。在飯莊里外,人人都知道唐是副經(jīng)理的角色,而實際情況也是如此,無非梅沒公開聲稱而已。很多事情,梅都放手由唐處理,一件件皆令人滿意。月底兒,仔細去查會計的賬目,除了唐領(lǐng)過自己如數(shù)的月資,其余連一分錢也未曾多花。甚至外出聯(lián)系業(yè)務(wù),從煙酒處取走一包云煙,吸不完也仍舊歸還。這又使梅感到,興許可以把后半生交付于他。懷著這樣的思想,留心去觀察唐的言行,卻又使自己不斷地失望。
一次,不知為了什么,彼此說起話來,梅對唐說,你可以時常往老家寄些錢去。妻子離婚了,孩子到底歸是親生,把他們接到城里住些日子,找些事做,不能總讓他們死守黃土。
他說:“他們?nèi)妓拦饬?,你不要再提他們?!?
梅說:“過去了那么多年,不能總是仇家?!?
他說:“我不有朝一日拿刀宰了他們,就算父親做到了家?!?
梅說:“說這話你就不像一個父親了?!?
唐拿眼望著梅的臉,冷冷默了一陣,對梅說你是經(jīng)理,我是你雇的店員,你說我什么都行??善查_這飯莊的經(jīng)營,你是離過婚的女人,我是離過婚的男人,我從未提到過你家一字,你也就不該不顧我一個男人的自尊,一句接一句地傷我。梅忽然驚著,仔細去打量唐豹那張冰成鐵塊的臉,十分小心地說:
“你從來沒想過重新成個家?”
唐豹突然睜大眼睛,臉上硬的冰色軟化開來,一團迷霧樣盯著梅的臉。他說:
“我想過了,我和誰成家?”
梅啞了一會,把目光擱到別處。
“我可以把月資給你再提高一千,多存些錢,找個女人總還不是難事。眼下有錢沒有辦不成的事。結(jié)完婚把她接到身邊,租兩間房子,慢慢買兩個城市戶口,也照樣是一戶好端端的人家?!?
說完了,梅以為唐會說些啥兒。那時候,他們在一個屋里,新設(shè)的辦公室,隔桌相坐,待她回過臉來,才看見他的臉上無端地浮著一層菜青,就如剛剛畫上的顏色一樣。她不知自己這話傷了他的哪兒。他的眼角向上吊著,雙唇緊緊閉死,仿佛永生不愿開口說話的模樣,面對著梅,就如面對著他刺骨仇恨的前妻。就那么靜靜坐了一會,便毅然站將起來,甩手憤然走了出去。
這一走,他整整三日,沒有回到飯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