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歡樂家園(1)

閻連科文集:最后一名女知青 作者:閻連科


 

說起來,值這樣的時候,夕陽把黃昏脹得大極,從夜飯的碗里漫將出來時,孩娃兒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著,把自己撕分開來,一半給了這鄉(xiāng)土社會與他有關(guān)的日雜事情;另一半,送給了父母杜撰的人生傳奇。

在那傳奇中間,菊子死了。菊子是山虎的新妻。菊子死后,張家營村最早的房舍前后,夜夜都響起男人那狼嚎的哭喚,聽起來委實令人毛骨悚然。所以說,只要黃昏悄然到來,村人便早早地閂了大門,團在院落里,或窩在床頭上。孫兒上茅廁,那是一定要拉著爺?shù)难潕АE⑼蘩棠痰氖肿咴诖褰稚?,虛汗點點滴滴地落下來,天久日長,便弄出了一地泥漿。

這一年歲,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個盛夏,社會上大的動蕩已經(jīng)過去,小的風(fēng)波還一浪接著一浪,比如分地,比如改革,比如升學(xué),比如公社改為鄉(xiāng),大隊改為村,重新選村長,之類之類,都日日夜夜干擾著鄉(xiāng)土社會歲月的平靜。不過孩娃兒不管這些。是年他已五歲,虛歲入六了。黃昏在他眼里無邊無際。從這時候開始,他都想著那個傳奇。菊子死了,山虎哭天嚎地。然而,在盛夏的一個清晨,一把火在麥場上燒將起來,就什么都不曾留下,僅有一把灰燼。

要說的就是這么一回事。

菊子是上吊死去的。故事非常之古老,古老得如一條自古至今的河流,婉轉(zhuǎn)曲折,九曲回腸,望不到盡頭,仿佛,沒有張家營子,便有了這道故事。而事實上,張家營子是這道故事的后裔,村人們也都是故事的子孫。菊子是為山虎的不專死去的。他們結(jié)婚在三月的春天。春天在三月里,桃紅李白,山梁上披綠掛彩。從冬末就開始綻紅吐黃的北方梅,在他們的草房后面,日漸地衰敗下去,然被梅花引開的山草刺、迎春紅、節(jié)節(jié)高和極其平常大眾的小紅花、野白花,卻開得盛艷爛漫。春天的氣息,彌漫著這兩間孤單的草屋。到了夜黑,遠(yuǎn)方賀喜的送客漸次去了,忙了一天的山虎和妻子,把最后一批吃酒的客人,送到梁上,返回時已經(jīng)筋疲力盡?;氐郊依?,他們在門口有了一番親熱,菊子開始收拾酒席的殘羹剩菜,山虎去屋里鋪床拉被,準(zhǔn)備著他們久渴的婚夜。菊子洗了菜盤,凈了酒盅,把東西歸到位置,從灶間出來,忽然看到一只畜生從院落跑將出去。自家是沒有牲畜的,也許是狼。為了不讓狼在新婚夜里,房前屋后的餓嚎,她便端了一盆剩菜,出門往山梁上去,剩菜中多有肥肉,肉香在月光中四溢漫散。她把一盆剩菜放在山梁上的一棵柿樹下,重新回到家里,閂上院落門,閂上草屋門,到屋里山虎已經(jīng)睡了。床上鋪的是她親手織的套花單子,他枕著她親手縫制、親手繡花、親手裝滿香草的枕頭,安安詳詳?shù)睾鸵滤恕K麨樗麄兊幕槭虏俪至巳?,多墾了一半田地,囤存了幾缸糧食,打制了一套家具,又新蓋了這三間草屋。這屋里滿是令人打噎的草香。他疲累已極,他該好好睡上一覺了。她動手脫掉他的鞋子,又去小心地解他衣扣。他睡得香甜如醉,一任她隨意地解著。可是,當(dāng)她解開他的布衫扣兒時,卻看見他山巒一樣健壯的胸脯上系著一個女人的胸兜。那兜兒簇新,貼著他的胸膛,如掛在山梁上的一塊兒白云。她怔了怔,拿過油燈,仔細(xì)辨認(rèn)一番。那兜兒委實是女人的胸兜。她家鄉(xiāng)那片土地上的女人,只要生過孩娃,都要戴上這樣兜兒,護著那猛然脹大的奶子下田勞作,膽大的女人,在炎熱的夏天,坐在村頭吃飯,脫了她的布衫,就露出這樣的胸兜。這兜兒是終年不離女人胸脯的。只有在奶孩娃的時候才掀開兜兒的一邊。不過,那些兜兒多是紅的,紅得如一片云霞。她曾問過她們,她們說紅的避邪,越紅越好。不消說的,這兜兒是另一個女人給他的信物,貼身的信物。她沒有想到他是這樣一個男人。沒想到他躺在婚床上,還敢戴著另一個女人的胸兜兒。原先,她以為他厚誠忠篤,勤勞無比,正直老實,卻原來他是一個敗壞的男人!和那些在村落追過她的男人一樣,愛戴女人的胸兜兒,愛藏女人的發(fā)卡兒;有時,還把女人的耳環(huán)吃糖樣含在嘴里。她于是想到了死,想到了人世的污濁,如盛雨時黃河泛濫的水。那水黏黏稠稠,濤濤漫漫,卷盡了土地上的塵灰、柴草、豬羊,和一切七七八八的臟物。

山虎他們這道梁子,叫老虎梁子,一百八十里外的另一道山梁,叫豹子梁子。他妻子是豹子梁子的人。據(jù)說,豹子梁子的人,是黃河邊上來的移民。黃河連年改道,泛濫成災(zāi),今年淹了房子,明年淹了莊稼,人們終年過著饑荒歲月。后來,一位老人咬了牙齒,統(tǒng)領(lǐng)家小,便背井離鄉(xiāng),逆河而上,擇高安業(yè),在豹子梁上落營扎寨,耕種繁衍,終于又成了一處村落。

山虎是當(dāng)?shù)赝林?,家在山林深處,世代以打獵為業(yè)。他有兄弟二人,哥能攀山走崖,槍法極好。一天夜里,他的老父親忽地做下一夢,夢見山林起火,風(fēng)助火勢,所有野獸都聞火逃去,偌大山林,連只野兔麻雀也沒留下。于是,一家獵戶,便活活的餓死山上。夢醒來老人一身驚汗,雖是謊夢,老人還是痛定思痛,帶上干糧、草鞋,在這茫茫山地走了三個月零七天,找到這道老虎梁子,見山高水深,土地豐厚,才決定送二子山虎到這種地,自己仍和大兒子回原處打獵,以備果真有一朝一日,山火突起,獸們遠(yuǎn)去,自己也好退至二子的田地為生。

張家營人,從三歲起都會唱一道歌謠:

老虎梁子高又高,

樹枝樹葉在云霄;

老虎梁子長又長,

頭東尾西不能望;

老虎梁土厚又厚,

麥粒兒長得像石頭;

老虎梁子甜又甜,

一口入肚甜三年。

梁上的漢子壯又壯,

一腳能跺平黃土梁;

梁上的女子純又俏,

人們見不得她的笑……

那天夜里,山虎睡得呼風(fēng)喚雨,每一個呼吸都一陣風(fēng)吹草動。他的妻子在他身邊哭得淚水漣漣,眼淚瀝瀝啦啦砸在他的胸脯上,洗濕了那個胸兜兒。是另一個女人的兜兒。屋外世界異常安靜,沒有了往日夜里總被吵醒的狼嚎。夜鶯偶爾的鳴叫,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自門縫擠進屋里,一絲一線地響在她的耳邊,仿佛是什么在靜夜對她的召喚。她咬著自己的牙齒,把哭聲壓成薄薄的氣流,生怕吵醒了他的酣睡。可又一方面企盼著他突然醒來,聽她對他有一番愛的訴說。

然而,他鼾聲如雷。另一個女人的胸兜兒,在他的胸上被震得瑟瑟抖動。樣子像這一睡就再也不愿醒來。無奈何,她從屋里走將出來。天空月高星稀,一地清淡,她在浩瀚的天空下孤獨了片刻,去他墾種的每一塊田里走了一遍。然后,又回來在他床前站了許久,便毅然拿起一段麻繩,朝著梁上去了。

就終于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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