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然不會去喝西北風(fēng)。種地有飯吃,革命也一樣有飯吃。就是因為沒飯吃才要革命呢。入伍前程天青說過我退伍回來要讓我當(dāng)村干部,就是因為他說讓我當(dāng)干部我才和他女兒桂枝結(jié)婚的。許我當(dāng)干部是他欠我的陪嫁哩,可現(xiàn)在,我讓他桂枝生了兩個孩娃了,我已經(jīng)退伍回鄉(xiāng)了,是該讓他還我陪嫁的時候了。不當(dāng)村干部我如何在村里呼風(fēng)喚雨革命呢?不能呼風(fēng)喚雨,領(lǐng)導(dǎo)社員我如何領(lǐng)導(dǎo)革命呢?
我決定再去找一次我丈人。我要討賬呢。
吃過早飯桂枝說:“你去哪?今兒隊上是去村前地里修渠呢?!蔽覜]有搭理她。我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兒??晌覐募依锍鰜頃r,她卻追出來把一張鐵锨塞到了我手里。
“少去半天就是四分工?!?/p>
我把鐵锨扔在了腳地上。
我走了。
桂枝惘然地立在那。
村胡同中的日光像玻璃一樣亮,像革命者的心臟一樣亮。鄰人們已經(jīng)吃過飯,拄著鐵锨和鋤頭立在門口等生產(chǎn)隊的鐘聲響起來。我從他們面前走過去,要革命的勇氣在我腳下頂著我的腳底把我推到了半空里。村人問:“愛軍,吃過飯了嗎?”我說:“吃過了,去找一下村支書?!毙χf:“支書不是你的丈人嗎?”我說:“在家里是丈人,在村里是工作?!彼麄兙驮谖疑砗筮瓿鳇S燦燦的笑。我想你們就笑吧,革命后會有一天我叫你們笑你們才能笑,不讓你們笑你們只能哭。
他們的笑聲把我從程后街送到程中街。
我從一條胡同拐進程中街時,有一道紅光突然閃現(xiàn)了。紅梅從另一條胡同出現(xiàn)了,她和桂枝的娘家嫂子愛菊并著肩,手里依然提著那個鋁飯盒,不消說是又去程廟給她的公爹送飯了。這時候第二生產(chǎn)隊出工的鐘聲已經(jīng)響起來,許多社員正扛著家伙往村外走出來,她就夾在幾個年輕女社員的正中間。我的心開始轟然跳起來,我想起了昨夜兒喇叭里突然響起的《戰(zhàn)斗進行曲》,想起來我的堅硬和軟弱,不知道該怎樣朝著她們迎上去,腿上就有了些微的慌,然腳步下的力量卻莫名的大起來。真得感謝那光天化日和說說笑笑的社員們,不是這些壓制了我心里的旺火,誰都不知道我在紅梅面前要做出啥兒事。
這是我回村后第二次見到她。她的衣裳全換了,上身是一件平紋洋布藍衫兒,褲子是那年月城里流行著的勞動布,腳上是流行著的黑膠軍用解放鞋。而我還是那身光芒四射的綠軍裝。她們一群朝著我走過來,我把雙手插在褲子口袋里,故意用拳頭把褲胯那兒往兩邊扯拽著(你們不明白,那些年我的那種做派是時髦,是洋派)。并不是所有的青年人都可以把雙手插在褲袋走路的,更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把手插進褲袋再用拳頭把口袋高高頂起來。那樣做證明我讀過書,當(dāng)過兵,見過大世面,胸中有理想,身上有力量。這和紅梅穿的勞動布褲和黑膠解放鞋是一個道理兒,是一個階層兒。我就那樣占著道路中央迎著她們走過去,目光像汽車樣直來直去朝著她們身上撞,朝著她和愛菊的身上撞,就有人從路中央朝兩邊躲過去,她也就相隨那些人朝路邊閃了閃,和我素不相識樣把臉扭在半空里,和別人說著話兒要從我身邊擦去了。
我說:“喂,我要成立個革命組織你們參加不參加?”
她們就都立下了,望著我,好像我在說瘋話。我知道革命在開始的時候最大的敵人就是人們的麻木和愚昧,而啟蒙則是唯一的出路和武器。我說:“全國上下,各個民族的革命都風(fēng)起云涌了,縣城里鬧得天翻地覆呢,就我們程崗鎮(zhèn)還一潭死水哩?!边@時候,我看見紅梅昂在半空的頭朝下壓了壓,望著我她瞇了瞇眼睛,像看一個陌生人,像想認識那個陌生人,于是我便指著紅梅問愛菊:“嫂子,這是誰?”愛菊便很有些驚訝地說:“你們不認識?這是老鎮(zhèn)長家的媳婦呢,人家男人是學(xué)校的老師哩。”我就說:“噢,是叫紅梅吧,你有文化,又是城里人,我咋就不明白你會不熱心革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