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有一幢二層小樓的白云縣火車站,每天只有一班火車??空九_一分鐘,然兩條鐵軌卻無休無止地從遠方伸過來,又朝遠方無休無止地伸過去。因為我們部隊是因了某種政治原因臨時將全師解散、改編的,所以那年的三月半我提前復員了。程崗鎮(zhèn)離縣城七十九里路,日將西偏時候我下了火車,為了明天到人民武裝部辦理復員退伍手續(xù),我就只能在縣城住一夜。這一夜,社會上政治形勢天翻地覆慨而慷,我的情愛生活柳暗花明又一村。我被一片愛情的偉大曙光照耀了——你們說這是不是命運呢?是不是日常說的革命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呢?
我就住在人武部的招待所,兩塊二毛錢能包一間房,一張床鋪,五毛五分錢,一間房里是四張床。革命高潮掀,物價底朝天——這就是歷史規(guī)律。因為我是來辦復退手續(xù)的,按規(guī)定我就免費住下來。在街上的國營食堂,四毛五分錢我喝了一碗家鄉(xiāng)久違的羊腸湯,一碗牛肉湯,吃了兩個圓燒餅。腸滿肚圓后,日頭還沒落,無所事事我就在縣城里悠悠地閑轉(zhuǎn)著。那當兒,縣城已經(jīng)沒有我當兵前的繁華景色了。日頭西斜去,商店正關(guān)門,吱啞聲一街兩行響不斷。偶爾的幾家工廠如草繩廠、軟木廠,還有專給九都市的國營大廠的工人加工手套的紡織廠,皆都門前蕭條人稀少,行人寥寥,如難產(chǎn)死了的女人癱在那,滿院堆滿了圓木和銹鐵。然縣城終歸是縣城,馬路依然還是那么寬,街道上依然還是許多地面鋪了磚,年老的依然是提著菜籃從路邊不慌不忙往家走。有所不同的,就是一街兩岸貼滿了一層又一層的大字報,大字報上凡是人名都用紅筆打了叉。這對我不算啥兒新鮮事,無非意味著革命在縣城也已經(jīng)風起云又涌。有許多和我年齡相仿或比我小的年輕人,身上都戴著袖章從我身邊急急匆匆走過去,好像要到那兒去集會。我有些羨慕他們都是城里人,有些遺憾我不是他們其中的哪一個。我想,倘若我是他們組織的領導就好了,他們腳步匆匆是為了去聽我演講革命道理就好了。我望著他們一個一個從我身邊走過去,他們過去時也都把目光在我身上停一下。我知道他們羨慕我身上的綠軍裝——你們知道那年月軍裝就像皇帝的龍衣一樣貴重哩。我害怕有人會突然上來把我的軍裝扒下來,把我的軍帽搶了去,所以我沒有在正街上遛多久,就朝城外漫漫散散過去了。
我沿著鐵路朝前走,宛若走在革命的詩篇里。這邊風景獨好,天高云淡沒有南飛雁,夕陽西下牛上槽。有一個老人牽著羊從鐵路上翻過去,從廣袤的麥田往金黃的村莊走去了,留下的羊叫如歌樣響在我的耳畔旁。縣城離我越來越遠,落日離我越來越近,那紅漿漿的日光跌落在發(fā)光的鐵軌上,有吱吱的聲音響起來,像流水浸在干枯的沙地一樣。我就那么沿著鐵路走,一直走到田野和寂靜的心臟里,感到寂靜本身的聲響越來越大時,我把腳步停下了。
我看見前面的鐵軌上坐著一個人,臉色紅潤如同霞光照,頭發(fā)黑黑如同瀑布流浸在她粉紅色的衣裳上。遠處一面緩起緩伏的山脈間,樹木和莊稼一片一片呈著淺青和深黑,山脈下的田野,腥鮮的土氣、草氣、麥苗氣一股股地朝著我涌過來。我就這么先是僅僅看見一個人,又朝前走了幾步才又看清她的頭發(fā)和衣裳。當我知道她是女人時,我站在那兒猶豫一陣,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后,便最后下定決心朝她走過去。毛主席說,女人能頂半邊天。現(xiàn)在,我知道她在那等我這半邊天。是為了等我才在那坐了大半天。我朝她走過去。她朝我扭過了頭,扭過頭時她的臉哐當一下把人嚇一跳。她的臉正是姑娘們那熟了多年因沒人注意又染了憂愁的那一種,似乎幾天前還白嫩清秀如掛在藤條上熟后的一粒果,可昨兒被人摘去后用手揉搓了,光亮水澤退卻了,疲累的淺黃已經(jīng)開始掛在那張臉上了。能看出她是城里人,或是城郊的人,因為她穿了那件粉紅色的的確良布衫兒。不是城里、城郊的人,那年月還很少有人能穿起滌良的布衫兒。我立在她面前幾步遠,望她時她也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