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去往哪里(1)

閻連科文集:黑豬毛白豬毛 作者:閻連科


事情的開始,同睡醒后起床開門樣簡簡單單。李大平在村落里站一會兒,寂靜如湖水樣淹沒著他。豬在暖陽里打著呼嚕。雞們在樹下刨著食兒,將露在地面的樹根叼啄得破破爛爛,也流不出一滴綠血汁水。有一條野狗,被誰家潑出去的開水燙得滿背潰爛,腐肉上爬滿了蒼蠅,還有幾條乳白的蛆蟲在那爛肉里鉆來拱去,搖著銀線似的尾巴。它從村頭起來的時候,先在村口的路邊站了一會兒,往村里張望許久,沒有見出異樣,才慢慢地沿著村街里的墻根往村里晃去。這時候,李大平就豎在村子中央,戳在村街以西的一棵皂角樹下,正盯著那四五只雞兒為啥對皂角樹根不依不饒地又叼又啄,像那紫色的樹根哪兒得罪了它們。冥想一會兒,他去把雞們哄走,可一轉(zhuǎn)眼那些灰雞、白雞和黑紅的花雞卻又轉(zhuǎn)身回來,把暴筋似的樹根叼啄得更加叮當(dāng)作響。他把雞群哄走了三次,三次后雞群又照樣回來又啄又刨,忙得日光都從它們身邊躲了過去。李大平正為這些雞啄納下悶兒,可一轉(zhuǎn)身,那條半大的野狗卻驚恐地立在他的對面,路的那邊。說它半大,也許已有了三歲、五歲,甚或十幾歲了,從它皮肉松弛的額門上看去,它怕早就過了成年,興許已是了老年,只是因為個頭矮小而已。

它是黑色,可因為滿背的腐肉與在山梁塵土中行走的灰埃,使它渾身的顏色都已失去了原樣,成了爛泥的土樣。它站在那兒,眼里的驚恐像遲到的學(xué)生娃兒,站在教室門口望著講臺上的先生不敢走進(jìn)教室一樣。于是,他和它相互望著,他看見它背上的蛆長著銀線似的尾巴,嗡嗡的蒼蠅飛起來時,轟的一聲,像飛機(jī)起飛一般;落下去時,咣咚一下,還帶著一些顫音尾響,如一輛汽車突然剎閘停了下來。而它,卻在這些聲響中一動不動,似乎蛆蟲和蒼蠅都不在它的身上。

開始看著,他還有些惡心,想上前踢它一腳??墒强粗粗?,他卻回家去給它拿了一根骨頭。那骨頭上還有絲連的紅肉。那是幾天前他妹妹出門遠(yuǎn)嫁他鄉(xiāng)時,宴席上留下的東西,一直蓋在鍋里,為了防止腐爛,他娘每天都燒火煮上一陣,使那骨頭肉上,總是漫彌著濃烈的香味。

從家里出來,他以為它會不再留在村街上,會因為他的離開而趕忙離去,所以,從鍋里撈出骨頭時,他腳步飛快地就從家里跑了出來,肉湯、油水弄了他一褲一鞋。他生怕他一出來,它卻沒了影兒??墒?,待他剛從家里出門,一只腳跨過門檻,未及落在地上,他卻看見它就立在自家門口,怔怔地站在那兒,如知道他回家干啥,就在那兒安心地等著。

他把骨頭遞了過去,說吃吧,看你那熊樣。

它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站著不動,眼里的光又柔又亮,汪汪著有股咸味。

他又說吃呀,把胳膊往前伸了又伸,問說不吃不是?不吃老子可就扔啦。

它把嘴往半空抬抬,對他說你明兒就走,出村往東。然后,銜了那根帶肉的骨頭,它轉(zhuǎn)身往村子那頭去了,腳步輕輕微微,一步一步,像一朵朵污臟的棉花落在地上。

他微微怔著,想媽的,他媽的!就望著遠(yuǎn)去的滿背腐爛的土狗,看見一層黑色的蒼蠅轟隆一聲都落到了那根骨頭上。它銜著那根骨頭,像舉著一根涂了黑漆的木棒。這是仲春,村里的男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年輕的小伙們都外出做事去了,媳婦、姑娘們有的在家忙著啥兒,有的在自家的田里忙著啥兒。村子里的靜寂如汪洋的水。他前后看看,又東西瞅瞅,沒有找到一個人影,就那么栽在比水樣的靜寂里,聽著豬的呼嚕,雞在樹根上的叮當(dāng),看著那條土狗走出胡同,像一個點(diǎn)兒穿過一段竹筒樣消失掉了。

他想媽的,他媽的!到底咋回事兒哩?

李大平?jīng)Q定要去和父親言和說話。決定要在明天離開村落,離開家,到哪兒去一趟。不管到哪兒,他明天都必須朝東走走。

他已經(jīng)有多日沒有和父親說話了。一個村里與他同歲的男人除他之外,全都有了家小,有的,不光有一個孩娃,而且,有兩個、三個孩娃了。只有他,不僅沒有孩娃,而且連媳婦都還沒有訂下。已經(jīng)三十二歲,這年齡就像日漸旱干的樹林,本來茁茁壯壯,可就因為沒有水分滋養(yǎng),便眼看著綠葉落去,樹木一日日干枯起來,甚至連那原本結(jié)實的樹干,也變得有些虛糠,少氣無力。要說,在二十歲時,是有些親戚,鄰人不斷地來給他做媒說親,可不知為了啥兒,卻總是撮合不成。先是人家嫌他家里一院草房;后是嫌他本人個子不高。再后來,又似乎說他父親不會干活,莊稼地里總是草多。總之,就這么一日日走了過來,到有一天,冷丁兒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二十五歲時,倒把自己嚇了一跳,如自己的手上不知何時多長了一根指頭,自己居然長時間地渾然不知一樣;到了二十八歲,這種驚嚇也就少了,多了的竟是悲涼;到了三十歲連悲涼也似乎沒了,剩下的就是一些麻木。然到了三十二歲,原本計劃著用妹妹給自己換一房媳婦的父親,突然決定要把妹妹嫁出去時,他身上的麻木如同被蜂蜇了一下,一瞬間全都蘇醒過來,成了無處言說的痛恨。

父親說,你妹已經(jīng)二十四了。

他說,咋兒了?

父親說,人家趙村的說你妹再不嫁過去,人家就要把這門婚事退了哩。

他說,那嫁呀。

父親說,可是你,立馬就過三十二歲啦。

他原是在廂廈那木板床上躺著的,聽父親說到這兒,便激靈一下坐起來,說三十二歲咋兒了?是我自個兒想三十二歲的?是我自個兒不想成家立業(yè)、不想討一房媳婦嗎?他說話聲音很大,把村里的靜夜震得哆哆嗦嗦,連鄰居家都不知這邊發(fā)生了啥兒事,慌慌地跑到他家院內(nèi)詢問著。

父親那當(dāng)兒站在他的床前,被他突然的暴怒弄得不知所措,木然地呆一會兒,罵了一句啥兒,朝著他睡的床腿上踢了一腳,就咚咚地走了出來。

幾天后,他的妹妹就云開日出樣嫁走了,他就不再和父親說話了。和母親的話也少得如旱天無雨樣。還有村里人,他見了誰都又煩又躁,好像誰都欠著他啥兒。不下地,也不外出干活,日日地就是吃飯與睡覺。就是吃飽睡足了,待村里空落靜寂了,百無聊賴地在門口站著,如一個幽靈樣在村街上凝著不動。

現(xiàn)在,他決計要離開村落了,要在明兒一早啟程上路了。他必須要去和父親告?zhèn)€別,去和母親說上幾句話。傍黑兒,村落的人都扛著鋤和鐵锨從田里回來時,他在門口看見男人、女人們都一臉黃土色的疲憊,都是三十幾歲,貌像四十幾歲;四十幾歲,貌像五十幾歲。而且,五十歲的男人們,都一律的駝背,弓腿;三四十歲的女人們,又大都滿臉?biāo)砂?,腿都圓圓地羅圈。他立在自家門前一角的石頭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黃昏的涼氣,仿佛暗自看見了啥兒隱秘,把自己嚇得不敢妄動妄言了似的。就是在那一刻,那一瞬之間,他決定要去和父親言和說話,決計要明兒一早離開村落。

父親已經(jīng)吃過晚飯,坐在院里揉著他那總是一累就疼的膝蓋。他的身后是一棵一抱粗的泡桐樹,揉了腿,他反倚著桐樹將后肩在粗糙的樹皮上蹭來搓去,不是止癢,而是一種揉按推摩。是對他那肩痛的治療,那是鄰村一個獸醫(yī)給他說的治療方法。大平走向前去,望著專注的父親看了一陣,聽著母親在灶房洗鍋刷碗的聲響,靜一會兒,他對父親說,爹,我給你揉揉肩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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