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詩是我死后作的。記得在世時,并沒有文人這般抬舉我魯耀。人的作為能入詩,能留后人,可想活著也算得有作有為了,不然誰肯枉費筆墨呢。自從在程掌柜家做了總管,我就不做知客了。城內(nèi)的數(shù)百條街道胡同,沒有誰家不知道“紅白總管”魯耀的。馬道街、相國寺、龍亭、鐵塔、禹王臺、硯慶觀……無論到東京的哪個地方,人們都熟識我,見面不是稱我“魯總管”,就是叫我“魯先生”。做了總管,成了人物,就有了財存。有了財存,我就在現(xiàn)省府前街買了房子宅院,開了“明記杠局”,成為魯杠頭。從那時候起,我在東京就有了自己的營寨,開始了我魯杠頭輝輝煌煌的一輩子。
《如夢錄》中的《形勢紀(jì)第二》開頭道:
東京地脈,原自西來,故惟西門直通,余四門皆屈曲旋繞,恐走泄旺氣也。勢如臥牛,故名曰臥牛城。城內(nèi)周府前有興龍橋,又有左右兩龍須,東自錠匠胡同,往南至大店,過鼓樓而東,由鵓鴿市迤南,東至第四巷,南抵宋門大街止;又自鼓樓往東至五圣角,向南抵宋門大街止,謂之左龍須。西自武廟,往南,至鐘樓。
我所置宅院就在臥牛城西南,離鐘樓不遠(yuǎn),地皮約有半畝余地,房是青磚青瓦,四合院子,院里有梧桐兩棵,樹皮四季都分外滑潤,涂油似的。夏天樹皮上生出很多苔絲,地上潮潮一股濕氣,十分涼爽;冬天則溫暖舒適,宜人可意。到第二年秋天,省府前街有家杠局,經(jīng)營不善,生意被曹門大街一家杠局奪了,我出面請客,把這家杠局盤讓過來,于是,旺火添柴,勢頭大振。
杠局,是專做抬死人生意的。
我的“明記杠局”臨街是三間門面瓦屋,門頭上的字號用金色漆了,棺材抬手沒有固定身子,都是“蓮花落”幫的徒弟們,有死人就抬,就吃喝。沒死人就上街去唱去討。這買賣別無所盼,就盼著東京多死人。多死人才會有興隆好生意。然東京人并不為杠局多死,要賺錢就要把曹門大街的杠局也掀倒,讓明記杠局在東京獨家經(jīng)營,獨賺死人銀兩。
我原想和曹門街杠局好好斗上一番,不想那杠局竟那么稀軟,像是紙扎的,經(jīng)不起我魯耀一腳踢,只一指碰碰就破倒了。
事情是在過年。大年三十那天,小二過來對我說,當(dāng)家的,該請先生寫對聯(lián)了,杠局過的是頭一個年,對聯(lián)要吉利。我說,你去曹門大街看看,看他們局的大門上寫的啥。小二跑步去了。
約有一碗飯工夫,小二回來遞給我一張紙,上邊請人抄了他們局門的對聯(lián):
天龍義氣高百斗德必有鄰
司馬文章壯千秋群賢畢至
門額上寫的是:
關(guān)雎志喜
我把那紙一團,扔了。
“字好嗎?”
“請書院先生寫的?”
“啥價?”
“一副對聯(lián)就給了一千?!?
“你去,到書店街聯(lián)市上把寫字最差的給我叫過來,一副對聯(lián)給五貫?!?
“掌柜……”
“去,在聯(lián)市上喚喚,看熱鬧的越多越好。”
對聯(lián)市是春節(jié)前自成的,每年都在鼓樓北的書店街,路邊上擺下桌子,一個挨一個,桌上都放著筆墨紙硯。紙是割好的對聯(lián)紙,寬寬窄窄的紅條兒耷在桌角,硯臺壓著,在風(fēng)中嘩嘩地動。每張桌前,站著一個先生,手插在長袍袖里,有人從前走過,就忙問:“寫不寫?”人說:“看看?!薄皝戆?,不光字好,文也吉利!”“價呢?”“隨你便?!边@就成了。酬勞早已形成慣例死價,無論字好字壞,都要給上百個制錢。只有那些字跡確實不好的,才躲在聯(lián)市的角落里,歪歪扭扭從老黃歷上抄一副,紅臉青筋地和小門窮戶的主人吵吵爭爭。
我的小二到鼓樓下站住腳,面向聯(lián)市大聲喚:
“我家掌柜要寫對聯(lián)啦,哪位先生去!”
叫聲不落,就有六七個先生提著毛筆搶過來。
“遠(yuǎn)不遠(yuǎn)?”
“不遠(yuǎn),省府街?!?
“這么遠(yuǎn),價得高些?!?
“一副對聯(lián)五千制錢!”
“真的?五千!”
“真的,五千?!?
“掌柜是誰?”
“魯杠頭?!?
“走吧,我去!字是東京一流的,相國寺的門聯(lián)就是我寫的?!?
有個先生扯住了我家小二的衣袖子。
小二道:“魯掌柜說了,字寫得好的不要,誰的字差誰就跟我去?!?
人群啞了一會。
“傻子……”
“羊癲瘋吧……”
這六七個先生離開我家小二,回了各自桌前。小二看沒人應(yīng)招,就到鼓樓下邊,找到一個寫字手抖的老漢。
“你去不去?”
“你鬧啥耍兒?!崩蠞h說。
我家小二取出五貫制錢往老漢桌上一摔:“你說去不去!”
老漢一怔,收起錢,就提筆和我家小二一道來了。后邊跟了一旗子看熱鬧的人群。
拉過桌子,鋪好紅紙,小二把墨磨好。
老漢說:“魯掌柜,我字真的寫不好?!?
“寫吧,我就看上了你的字不好?!?
老漢在硯臺上磨磨筆:“寫‘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dá)三江’還是‘一元二氣三陽泰,四時五福六合春’?”
“你照我說的寫。對聯(lián)是:東京窯子分三等,明記杠局下九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