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這只香獐是從南山趕來的,兩個小伙整整趕了半個月,終于把獐趕進了葫蘆溝。
葫蘆溝里全是荊條兒,沒有一棵樹,口小肚大,活脫葫蘆一般。山人們都知道,一人能打虎,十人難射獐。獐子在林地,跳樹過崖,一躍兩米高,鉆進山地瞧不見,跳在空里打不著。在這條寨子溝,除了三爺,還沒有人獨自把香獐射倒過。朝廷三爺趕到葫蘆溝,天已透亮,露水如珠子般閃滿荊葉兒。一入溝口,宰相六伯就從一蓬荊中鉆出來,獵槍橫在手里,衣裳潮潤,臉也冷成青色。他說:“三爺,又把你驚來了?!?
“公的母的?”三爺問。
六伯答:“還沒辨出來?!?
“腳印呢!”
“有一個。”
“從哪兒入的溝?”
“東角崖上一跳,就沒影兒了?!?
朝廷三爺朝東角崖去了。
老線槍提在手里,槍口對著天,他已七十五歲,走山路明顯腿硬了,過個小坎時,身子歪一下,差點倒下去。六伯跟在他身后,慌不迭兒扶一把。望著三爺那有點僵了的雙腿,六伯想,三爺一倒下,我就是朝廷六伯了,就是溝主了,可眼下還不行。這不光因為三爺還活著,還因為三爺有三絕:一是三爺能看天種莊稼,今年就知道明年是旱天還是澇季,能根據(jù)天旱天澇,選種小麥、谷子、大豆、芝麻,雨多了種水物,雨少了下早苗,幾乎年年都能保證寨子溝不出大天荒;再是能從腳印上分別獸的公母;還有是他不光槍法好,幾乎不放一響空槍,而且能讓老槍的散彈射成一條線。一把鐵沙子,打鳥他能讓鐵沙散成席樣一大片,打獸若要皮毛好,他能讓鐵沙全從一個眼里射進去,從另一只眼里飛出來,獸死了,不傷一根毛。宰相六伯極清亮,他若不把三爺?shù)娜^學(xué)兩絕,即使三爺死了,山人們也個個把他當(dāng)成溝主看,不會把他當(dāng)成這方天地的朝廷敬。眼下,小娥和三豹定親了,到了三爺傳授絕技的時候了。沒兒沒女,唯一的孫女,唯一的孫女婿,不傳給三豹還能傳給誰?想到終于和三爺攀上了親,小娥終于要成自家的兒媳婦,宰相六伯的心怦怦跳幾下,臉上的冷青色立刻化開了,他朝前緊走幾步,沒話找話說:“知道了吧三爺?石福答應(yīng)把閨女留溝了?!?
“答應(yīng)了?”三爺回頭問。
“小娥嫁溝里,他還能把閨女嫁溝外?”
“快些給他閨女訂個男人嫁出門……”
“誰合適?”
“你選一個,就說我的媒,過日子還能有啥挑揀。”
“三爺?!绷饝?yīng)著三爺?shù)脑挘志o走幾步,和三爺并著肩,荊條不時從他們臉上擦過。六伯說:“三豹弟兄多,你就小娥一個獨孫女,我想讓三豹倒插門,成了親就住到你家侍候你?!?
驚喜來的唐突,一下硬在臉上了。三爺站住問:“三豹同意?”六伯說:“這能由著他?”
“再說吧?!?
“這就算定了?!?
三爺臉上的光彩化開來。他說:“也好,讓三豹在槍上學(xué)點啥?!?
“一成親他就是你的孫子了,教學(xué)都由你?!?
走到東角崖,有個小伙在草窩里正趴著,見三爺一來,他就把一塊架起的石頭抱開來。石頭下有一個大貓瓜似的腳痕兒。三爺在那腳痕前,撥開荊條雜草,蹲下來細細看一會兒,立刻站起身,說:“公的,麝包不小,抓住價了不說也賣千把塊錢?!?
那小伙臉上的肉微微跳一下,提了提手里的火藥槍。不知天高地厚地問:“三爺,咋分公母?”
“獵到六十歲,生獸你也會。”說著,三爺看小伙一眼,朝崖頂獵點走去了。
宰相六伯這會兒一直盯著那個獐腳痕。三爺走了,他解開褲子,尿一泡,對那小伙說:“路不好,去照看著三爺。”那小伙趕忙跟著三爺走掉了。解完小手,六伯沒有系褲帶,直到三爺和那小伙走遠了,才忙不迭地胡亂把褲子系上來,蹲到那蓬荊叢里,從兜里取出一張紙。那上面用筆描滿了獐腳痕。宰相六伯已經(jīng)存下十幾年的心,三爺每分辨一次獐腳痕,他就把那痕的大小描下來,比較再比較,還是分不出公獐母獐的腳痕。今天,他沒有再偷描那腳痕,而是把紙鋪在那獐痕邊兒上,拿紙上的痕兒和地上的大小、寬窄、深淺,再把尺子放到紙上去,量著紙上母獐痕的大小、痕窄、深淺。他發(fā)現(xiàn)所有的公獐母獐的腳痕幾乎全都一樣,他又一次失望了。他心里猛地生出一股狠,想舉起獵槍朝著三爺開一槍,望望遠遠站著的朝廷三爺,他又感到極乏累,像走了幾天山路一樣無力。正想走,冷不了心里不知從哪兒出了一個念頭來,忙又彎下腰,量了量地上獐痕的趾縫寬,又拿尺子量量紙上所有公獐痕的趾縫寬,最后把紙上的四個跳崖痕的深淺、寬窄、趾縫量了量,驚喜立刻就傳遍全身。他終于發(fā)現(xiàn),在跳崖痕里,公獐的趾縫果真都比母獐寬。就寬那么一點點。他靈醒了過來,公獐跑山多,跳崖勤,腳趾一般都分開,那趾縫自然要比一般母獐趾縫寬!興奮的血朝著六伯頭上涌,十幾年的揣摸,只一刻工夫,他就揭開了這個謎。他想對著大山吼一嗓,看看前邊的山獵人,他沒吭,把紙疊好裝兜里。盯著朝廷三爺那支朝天的老線槍,心說:“奶奶!就這一點兒,讓我操了十幾年的心,你朝廷三爺也太絕了!”
宰相六伯惡狠狠地朝三爺走過去,臉上有一層壓不住的喜悅在飄動。
獐的前腿短,后腿長,上行時,兔一般,一跳一跳,極快捷;下山時,急時翻跟頭。獐歸屬夜行物,白日跑山,不如夜行利,天氣越晴朗,動作越遲緩。這當(dāng)兒,太陽已徹底脫開森林,荊棘條縫里,落滿了熾白的光線條。這是射獐的好時候。
朝廷三爺吩咐亂石盤的射手們,沿溝崖均勻散開來,備好槍火,各自在溝沿邊上擺好一顆山石,腳都蹬著石頭,眼盯著葫蘆溝底。
獐子就在葫蘆溝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