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處,森林像是一片青黑的水湖,浪悠悠的,太陽如彩盤一樣漂在林面上。麥地里,一片黃亮,被林地夾著的狐貍梁,又窄又長,仿佛是一只瘦胳膊。兩邊深溝,有水聲,叮咚著叫到山梁上,偶爾有只鳥,從林間跳出來,射到溝底,在草間捉著飛蟲。她猛然感到了孤獨,站在麥茬地,被黑青青的森林圍起來,化在黃亮的日光中,就像一只孤單的餓雁飛不出大山谷,心里茫茫然。
就走了。
狐貍梁上的路,曲彎著,仿佛一條草繩,沿溝系著亂石盤,把她引到一塊紅松林。太陽在林子上空,如過篩一般,一點一點漏在山地上。挺拔桶粗的紅松稈,干翹的樹皮朝外叉,一層一層脫落著,從炸裂開的樹縫里,滲流出來的黃松油,粘粘的不肯流下來,日光一照,油香就開始在林里彌漫了。地上常年的落葉,腐成灰白色,一起腳就帶起一股溫馨霉?fàn)€的酸苦味。路在葉下隱去了,只留下幾個腿痕。不定哪段路,松葉被地水浸濕了,呈暗紅色。那紅色下是一股山泉水,水從地下擠出來,浸泡著落葉,踩去便發(fā)出一陣吱咕吱咕的響聲。
小娥走出林地時,太陽已完全脫開了林子梢,懸在半空,有些火燥炙熱。越過一片淺淺的條樹林,草繩路又浮在地面上,到了宰相六伯家的莊稼地頭上。那梁地更加窄,丈余寬,十余丈長,中間躺下去,活脫如一條翹扁擔(dān)。在地頭,小娥有意無意站一下,看見那扁擔(dān)凹處,有人正在捆麥子。
是三豹。他高高大大,脫了上衣,赤著油黑的亮背,紅肉一坨一坨,剃過的光頭,長出一指發(fā),像山頭上的黑草茬,滿頭都是麥葉子,他看見小娥了,旋過身,扯開嗓子叫:
“小娥──見我爹沒有?”
她抬起頭,朝四嬸家梁地瞅,并不見有人在那兒干活,心里一閃悠,回頭答:“沒有──”
“這人──忙天還兔竄!你來把他的飯吃了吧?!?
“我回家里吃?!?
“何苦費腿腳?!?
“不了,我回去?!?
“我有話給你說?!?
“你說吧?!?
“你來!”
“不去!你說吧──”
三豹提著飯罐朝她走過來。
“沒話說我走了?!?
她真走了。
三豹站著,木木的。
小娥走得很快,沒有扭頭看三豹。她想起了收購站那個小伙子,總穿個白襯衣,扎在腰里,又稍微朝外拉一點;三豹一入夏,就總把衣服脫下來,終日光脊背,那小伙得空就拿一本書,讀得入迷;三豹閑下來,就獨自上山轉(zhuǎn),一心想獨自打個公獐子,發(fā)一筆麝香財。那小伙的眼是長的,一股柔光;三豹眼是圓的,野性在那眼里轉(zhuǎn)圈子。那小伙瘦高瘦高,臉白嫩;三豹矬矬實實,臉粗黑……她在心里把他倆放到一桿秤上稱,一個是三月楊柳,拂拂揚揚,飄飄逸逸;一個是寒天柴棍,粗粗拉拉。她的心像湖一樣,被楊柳枝兒撩得一波一波??伤?,那楊柳是岸上的,永生永世不會生到水里去……她嘆口氣,把腳步放慢了。
“小娥──”聽見三豹在身后追著叫,她站下來,沒回頭。
“我爹給我說了……”過一會兒,三豹追上來。
“說啥?”她轉(zhuǎn)身,冷冷問。
“三爺……沒給你說?”
“我爺啥也沒說?!?
三豹木呆了,很沮喪??伤齽傄撸麉s又突然恨恨說:“三爺說給你說過了!”
“說啥呀!”
“說讓你嫁給我!”
“我壓根兒沒答應(yīng)。”
“可三爺答應(yīng)了。”
“那你讓他嫁給你。”
“你敢罵三爺……”
“他是我爺……”
她走了,步子很捷快。想起那小伙讓她幫他找個帶娃的,她就不想再和三豹搭話兒。
“小娥!你過門我侍候你一輩子……”三豹的聲音追上來,“不讓你進(jìn)灶房,不讓你洗衣裳……讓我叫你姐也成!”
她心里動一下,還是沒回頭,走了。
到四嬸家地頭時,她忽然看見六伯和四嬸從一條溝里出來,并著肩,朝四嬸家麥地去。立馬,有團(tuán)疑云凝在了她臉上。她在原地站一會兒,遲疑一陣,鉆進(jìn)一片雜木林,拐進(jìn)了那條溝。
那溝里是一片新起的林苗地,稀稀的樹檔間,草都埋了膝,齊刷刷的。她看見有塊地場的草被壓倒了,像氈子一般鋪在那兒。那倒了的草地邊,扔了些擦過啥的皺紙團(tuán)。那紙是城里女人用的衛(wèi)生紙。她知道,寨子溝的女人都不用,女人都用舊布擦“月紅”,只皇后四嬸見過大世面,才偶爾讓她從城里買包捎回來。
她十七了,知道六伯和四嬸在這兒干了啥。
這種事,在亂石盤,聽得多。今兒當(dāng)真見了,是六伯和四嬸,她就忽然覺得自己的婚事不是爺給撮合的,而是六伯和四嬸提前擬定的。望著他倆上山的背影,她罵了一句:“老不要臉,該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