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民正在村口等天青,煙吸得一口接一口,很焦急的模樣兒,一見天青,就邁上幾步把煙頭一扔,劈頭蓋腦道:“天青兄弟,找你幾來回……你爹從東北回來了,葉落歸根了。現(xiàn)在我家。他說認(rèn)不認(rèn)由你,不勉強(qiáng),他只是想老了能入程家墳?!?
天青下來車子,望著天民,怔怔的。他想起了在汽車站喜梅死眼盯著的那個從早班車上下來的外地老漢,心里猛一閃,問天民:“見喜梅沒有?”
天民道:“喜梅早回來了……我還沒給村人們說你爹回來的事。你看認(rèn)不認(rèn)?我看寧可父負(fù)于子,不可子負(fù)于父。父母可以不慈,兒子不能不孝。何況眼下地主早都卸帽了……天青是不是先見見?”
一說喜梅回村了,天青的臉色立馬白起來,他覺得好像要出事,對天民說聲“你先回去吧天民哥”,就騎上自行車,朝著喜梅家里蹬。
喜梅的大門是關(guān)著的,天青一上臺階,叫聲“喜梅!”不見回應(yīng),快步到她屋門口,連叫兩聲,沒有動靜,猛推門,見里面閂上了,趴在門縫看一眼,他立馬后退一步,猛踢一腳,屋門“嘩”的一下,就被踹開了……
他好像想到了,也好像沒想到:喜梅系在房梁上,麻繩勒進(jìn)了她的脖子里,整個臉變成了菜青色,舌頭在嘴外……
來不及了。
她上吊了,死了。
離開了兩程故里,永生永世解脫了。
他把她從梁上卸下時,渾身冰冷,像一條石柱子,僵硬地砸在他肩上。
從村里來了十幾個人,大家七手八腳,在那三間瓦房的正間里,用天青踢壞的門板,給喜梅架了床,墊了草、鋪了席。她就躺在那張發(fā)黃的光席上。天青給她洗了臉,在她那菜青色的臉上,像搓一只凍手那樣兒,搓了大半晌。終于,她的臉上有了紅,舌頭也退到了嘴里,人又復(fù)了原樣兒,顯得安詳了,平靜了,就像在大田地里,勞作了一天,乏累了,睡著了。一塊新洋布手巾,蓋著她的臉,露出的嘴角,半閉半合的,像在默默笑。也是該笑了,到了該笑的當(dāng)兒。憂慮、怨恨、苦痛、驚疑、羞辱、懊喪和恐懼,啥兒都沒了。用不著再踩門口的踏腳石,用不著再走進(jìn)老祠廟,用不著怕聽廣書的叫喚聲,用不著去看老古柏,用不著提心吊膽過日子,生怕聽到古柏的嘆息聲。好了,啥兒都沒了。一走了之,無憂無慮了,連一絲愁緒都沒了。春夏秋冬,冷冷熱熱,種種收收,擔(dān)擔(dān)挑挑,用不著了,再也用不著了。用不著考慮春日的糧食夠不夠,冬天的柴火夠不夠,吃鹽買油的零花夠不夠。解脫了,清凈了。責(zé)任田、選村長、闖世界、守土地,再也不要去想了?!?
她無兒無女,獨姓活在兩程故里一輩子。靈前干干凈凈,沒有孝布的飄動,沒有晚輩哭流的鼻涕淚水。天青干了一切她兒女該干的事,給她洗了臉,剪了發(fā),整了面,換了衣,在她靈前擺了一個桌,桌上放了三個盤。一個盤里是只半熟的雞,一個盤里是三個白面饃,一個盤里是油炸食。盤子后的一個白碗里,盛了半碗沙,三柱細(xì)香插在沙里,三絲青煙慢慢升起來,在她臉前,拐個圓彎,沒有了。她躺得那么舒適,睡得那么熟。天青在邊上陪著她坐在一張凳子上,臉自始至終緊繃著,透著黑色,如同拉展的一塊小黑布。她走了,也把他給丟下了。他隔著那手巾,凝視著她從來也沒像如今這么安靜過的臉,半句話兒也不說,也不去指派料理后事的村人們。天民哥來了。沒和他說話,就讓這個去挖墓,那個去找人做棺材,安排得停停當(dāng)當(dāng)?shù)?。他就那么端著下巴,把太陽坐下去,把月亮坐上來;又把月亮坐下去。他的嘴一直是上唇包著下唇兒,死死的,沒動過,眼里透出一種捉摸不透的光。誰也不知他在想啥兒。那樣子如同僵硬了,如同和喜梅一道遠(yuǎn)離了兩程故里。
村里的花毛狗,從外邊走進(jìn)來,溜著墻根走到了靈鋪前,臥在他腳邊,看著喜梅,也看著他,不時地用舌頭舔舔他的腳,可他壓根不理那條狗。那狗臥一會兒,沒趣,又默默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