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大代表可以缺席,也可以把自己的意見寫在紙上讓人帶過去,缺席照樣是代表?!?
“不去也沒啥……”過了好一會兒,村長慢慢說,“只要選上就行,選上了說明村人心里還有咱。只是不去了,得讓你天民哥好好去替我請個假。”
“我去跟天民哥說一聲,你躺著想想有啥意見,寫寫讓人帶到會上去?!辈莶菡f著,出去了。她是孝媳婦,整整一天都守在公公床邊上,直到半夜,給公公熬了碗雞湯才離開。
村人大都睡了。東南風從伊河吹過來,沿著焦川溪,入了故里,把白天日光留下的熱氣,帶到了村后耙耬山。蚊子在風中飛不穩(wěn),躲開了,少瞌睡的人,就借機聚在路燈下,說古道今,圍了一堆。
村長喝了雞湯,坐在床上,半點兒睡意也沒有。他在床上翻身時,關(guān)節(jié)咯咯響,這使他吃了一驚。多少藥,治不了關(guān)節(jié)痛,這會兒,忽然就覺得筋骨活順了、輕松了。他有點驚疑是雞湯的作用,就又端起碗,把碗底的一口湯根也喝了。過一陣,試著穿上衣,在屋里走兩圈,頭也不像先前那么暈,眼前沒出現(xiàn)花點兒。他確信自個的病差不多是好了。這一信,使他心里發(fā)了抖。爭氣,這身子骨爭氣!可以參加縣里的人大會議了。村長從床頭又拿件衣服披身上,看看窗子,出來推開了屋門。
星滿天。云一片一片。挾著涼意的風,越墻吹過來。走在院落里,村長把胳膊使勁往空中伸了伸,就信步打開院門,站在門外的石頭上。望著街上的一行路燈,他猛然覺得有點兒對不起天青了。
望夠了路燈,村長又開始望天空。晶瑩的星星,在無際的天空里閃著極柔順的光。蛐蛐在墻縫里不停歇地叫。的溪水聲,被蛙的鼓噪壓成了一絲很單調(diào)的琴弦音。泡桐樹、楊樹、榆樹、椿樹、槐樹的葉子,全都舒展開,散發(fā)著誘人的馨香味。他想找誰聊一聊,說說話,看見天青家門口圍了一堆人,就虛步悠悠走過去。
到第三根路燈桿兒下,迎面走來一個天字輩的人,邁著八字慢步,踢踢踏踏,見了村長,就站住不走了,一臉尷尬相,木吶吶地叫了聲:
“順叔──”
“你沒睡?”
“沒睡,到天青那兒坐了會兒?!?
“天青……還在家?”
“在家。后天報到,他明天去。”
“報到……報啥到?”
“開人大會嘛,你不知道?草草沒給你說?天青當人大代表了,得了五票……我們那組選的是你……天民哥也得了一票,可能是村頭那組選
的……順叔,你咋了?”
“我這幾天頭暈……”
“我扶你回去吧?!?
“你走吧,我站一會兒就好了?!?
“那……”
“走吧……不早了,回去睡吧?!?
天字輩的侄兒走了,依然是八字慢步,踢踢踏踏。
這當兒,村長覺得頭暈得受不了,喉嚨發(fā)干發(fā)緊,他想喚那遠房侄兒,張張嘴,沒能叫出聲。他的胳膊在空中虛虛揚一下,就軟軟垂下了,朝后退一步,身子如軟面一樣難支撐。他順勢倚在電線桿兒上,沿著桿兒朝下滑,身上不停地驚跳和抽搐,臉也隨著扭曲了,白得怕人,沒一絲血色。他想,我該讓那侄兒扶我回去的。可只這么想了想,眼睛就沒一絲光亮了,終于慢慢倒下去,當頭挨著地面時,還是想:我該讓那侄兒扶我回去的。
……
村長的兒子起早去趕集,扣著扣子走出來,見大門敞開著,忙瞅瞅院里沒少啥,放心了??沙鲩T只幾步,見爹躺在路燈下,渾身僵硬,瘦小,臉失了原型,鐵青鐵青;雙眼沒有閉,一直凝視著頭上的燈,嘴是半張的,像要說話,終于沒能說出來。
村長程正順死了。就這么離開了兩程故里。
他兒子大致弄清了一二,不由分說打了媳婦草草一耳光。
草草從屋里撲出來,哭著叫:“爹呀……是我害了你,我不孝順
呀……”
懂醫(yī)道的人說,村長得的是腦溢血。兩程故里的人說,順叔壽盡了,草草已經(jīng)聽了古柏的嘆息,躲不過去的。
給正順換衣時,大伙發(fā)現(xiàn)他的衣兜里,裝了個小藥瓶,打開一看,里邊全是一分的鋼兒。整整一百個!內(nèi)衣兜里,還有一張照片,是他第一次到省城參加勞模大會時,和省長一塊兒照的,兩人坐在一條凳子上。入殮那天,草草把那小瓶和照片原樣裝進了公公兜里,釘進棺材了。
村長的一應后事,大大小小天民沒插手。這是解放幾十年來,故里的紅白事情,唯一一次他沒過問的。他一連三天在家呆著沒出門,直到村長入殮時,才過來看了看,一句話沒說,在村長面前站了一小會兒,就又轉(zhuǎn)身回家了。人們發(fā)現(xiàn)幾天不見,天民瘦多了,明顯看出眼窩比先前深陷,可看他走路,身子一點兒都不晃,似乎比先前更有力量了。
因為村長早已年過六十,屬喜喪,出殯時就請了兩班響器,輪流對吹,一大早就把他送出故里。當送葬的隊伍路過祖廟,那里的路燈沒有亮,差不多的村人都抬頭瞟了瞟。原來,不知誰用彈弓還是別的啥,把欞星門口那最大的路燈燈泡打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