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的臉上猛地有些漲紅了。她又盯著趙林看一會兒,慢慢從床上站起來,臉色轉(zhuǎn)成了蒼黃的白,好像趙林的話傷了她的心。朝后退半步,把身子倚在床頭上,像怕自己倒下樣,王慧直愣愣地看著趙林的臉,冷言厲聲地說:“趙連長,今夜你從你們部隊來我家,就是要專門給我說這嗎?說你有兩個女兒,老大六歲半、老二兩歲半?說你老婆和你感情很好,是恩愛夫妻,一輩子不可能為我王慧離婚分手嗎?”她這樣嘴快語急地問著趙林,臉上的黃色沒有了,很快又變成了缺血的白,看他的目光也成了逼問和追趕。她說:“是不是趙連長?你一二十里路趕過來,專門就是為了說這些?”
趙林又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來不是為了說這些??伤诓挥X間就把那些說將出來了。他似乎是想把這些說出來,企望聽到另外的、堅決而又甘美的答。比如說,她說:“兩個女兒又怎樣?只要你離婚,讓我做兩個女兒的后娘我都愿意哩?!北热缢f:“你不離婚也可以,只要你趙林能像哥哥一樣對我好,能讓我做你不一般的妹妹也可以?!北热缢终f:“正因為你不愿離婚,又那樣愛孩子,我王慧才越發(fā)愛你哩,如果我一說離婚你就離,那你還是負(fù)責(zé)任的男人嗎?還是一個軍人嗎?”說你越舍不得離婚我就越愛你,你越愛孩子我就越要纏著你,我王慧活了二十六年,要找的就是你趙林這樣的人。我王慧心明如鏡,知道你趙林連那樣一個長相粗糙、沒有文化、只會喂豬種地、連丈夫來信都要去請人念的女人都因為良心而沒有勇氣丟掉、沒有勇氣離婚,這正說明你趙林品德優(yōu)秀、對人負(fù)責(zé),正說明我王慧愛你愛得絲毫沒錯,選擇你這樣一個從農(nóng)村入伍的軍人做我人生伴侶是百分之百的正確和準(zhǔn)確……還比如,許許多多的回答,都讓趙林聽起來如灌蜜渴飲,入心入肺??墒撬龥]有這樣回答。她為他那樣的問話動怒了,像被人有意戳到了傷痛之處樣,眼睛瞪得圓圓的,連那圓潤額門上的筋都跳將出來,在蒼白中顯露出它的青綠了。趙林開始后悔自己說過的話,可又覺得說出來好,說出來正好是對她的一個考驗?zāi)?。只是現(xiàn)在看見她生氣動怒的樣子,他不知說一句什么圓場解圍的話,不知道說一句什么既能安慰她,又不傷我堂堂一個男人、一個連長的面子的話。他望著她,像望一只傷了翅膀的鳥,想去幫它包一下翅膀,又怕驚嚇了它,因為驚怕欲飛,使她的傷口更加疼痛,更加流血不止。他在心里搜尋著最為合適的話,目光卻始終落在她身上。
空氣涼爽而又沉悶。外邊有了輕細(xì)的風(fēng),從門縫吹過來,像他小時在老家放學(xué)的路上,從這道山梁上去聽那道山梁上吹著的柳笛兒。他回頭朝屋門那兒望了望,想走過去扶著她的肩,說兩句道歉的話,可待他重新扭過頭來時,他看見日光燈下,她原來缺血的臉色又有一些緩和了,又透一些紅潤了,臉上凝著的淡青和額門上暴筋的烏線也都沒有了。她像被人推進(jìn)了湖水,自己又爬上了岸樣,直立著,倚著那深紅的水柳床頭上,望著他,把自己的雙唇繃成一條線,似乎是繃得過久、過緊而有些疼痛了,她又張開雙唇,用舌尖舔了舔,輕聲、而又堅決地說:
“趙連長,我不管你們家里的事。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喜不喜歡我王慧?”
他幾乎沒有考慮,就忙不迭說:
“喜歡?!?
她說:“是真的?”
他說:
“真的?!?
她說:
“為啥?”
他問:
“你讓我說實話嗎?”
她說:
“當(dāng)然。”
他說:
“你王慧哪都比我老婆好,年輕、漂亮、有文化,又是城市人?!?
沉默一會兒,王慧冷硬如命令一樣道:
“那好吧——姓趙的,你把身子轉(zhuǎn)過去?!?
他說:“干啥?”
她說:“叫你轉(zhuǎn)過去你就轉(zhuǎn)過去。”
趙林覺得事情有些兒童游戲的味,不真實,不成熟,和他三十幾歲的年齡與軍人的形象不相符合,可他還是按她說的去做了。慢慢轉(zhuǎn)過身,面對著書架,背對著王慧。他不知道她讓他轉(zhuǎn)過身來干什么,可又完全進(jìn)入到了她導(dǎo)演的游戲中,又完全沉浸在了某一種那將成為現(xiàn)實的企盼中。屋里奇靜,除了他們彼此的呼吸,還能聽到燈光落在屋里的細(xì)微的聲響,還能聽到——他聽到了一種她弄出的凌亂的碎響,奇靜里,像電閃雷鳴般轟隆在他的身后。他想回頭看看她在做什么,看看她是不是在做著他內(nèi)心恐怖而又渴盼的那件事兒??伤?,此時,他決然不能回頭。他若回頭一望,也許她會如被人攪壞了游戲的孩子樣怒不可遏,反復(fù)無常。為了忍著不扭頭回望,他強(qiáng)迫自己把目光落在書架上,強(qiáng)迫自己去一本一本讀念書架上的書名字。從第一行的《烈火金剛》,到幾年前大部隊從南線撤軍之后,由解放軍總政治部編輯下發(fā)至連排的《前線英雄日記選》。趙林有些奇怪,這是一本只有部隊營院才有的書,可她的書架上卻也同樣有,且那書明顯被人翻讀過,書脊上有許多翻閱留下的污漬。他想取下那本書細(xì)看一下,可伸出手時,卻取的不是那本書。和那書相鄰豎立在書架上的不是一本書,而是比書高出二指的一個深紅色鏡框。趙林伸手取下那塞在書架中的鏡框,看一眼把他嚇一跳,那鏡框中的照片上,竟是一個異常年輕的軍人。
竟是有一圈黑邊的一張遺像,竟然,不知是哪兒,那張鑲了黑邊的照片,或多或少,有些像他老婆的哥哥馬明水。
不消說,這遺像是王慧剛剛進(jìn)屋收拾時插進(jìn)書架的,匆忙中在鏡框的漆邊上留下了幾道新鮮的擦痕。對著那遺像愣了片刻,趙林力圖從這遺像上看出一些什么,可他身后的床鋪突然有了冷驚的響聲,像王慧為了制止他,故意把床鋪弄出的響聲樣,趙林忙用身子擋著,把那個鏡框又放回原處了。
“你轉(zhuǎn)過身子吧,”王慧在他身后開口說,可聽起來她已不像剛才那樣冷硬了。她的嗓音有些發(fā)顫,說話很慢,像人在寒冷中哆嗦著,聽起來讓人同情而又可憐。她說:“趙連長,你轉(zhuǎn)過身子吧。”
趙林也就轉(zhuǎn)過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