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彼此不再說話了。既然都怨恨自己是被對方拖下了井,那當(dāng)然就沒必要再去搭理對方了。難道我趙林就真的怕你高保新?不說話又能怎樣呢?入伍前一個人在山坡上孤獨地翻土種地,不是常常十天、半月不和一個人說話嗎?不是實在無可忍受時,對著野山狂喚幾嗓也就好了嗎?
趙林決意要和高保新打一場恒久的沉默僵持戰(zhàn)。他堅信打贏這場沉默戰(zhàn)的一定是他趙林。而在這場沉默戰(zhàn)役中,關(guān)系到的不僅是輸贏,而且是毅力和人格。
四十八小時之后,指導(dǎo)員有些頂不住這種沉默了。他開始在屋里有意咳一下,有意把床或凳子弄出一些響動來,在連續(xù)幾次得不到回應(yīng)時,他就自言自語一句“看看報紙”,便到營部的閱覽室里去了。
他去,說明他被趙林的沉默擊敗了。
趙林有些得意。高保新不得不把這禁閉室的空間全部拱手讓給他,使他獲得了一種勝利感。高保新的這種敗讓是從上午開始的。上午十點,他去了營部閱覽室;吃過午飯,他又去了營部閱覽室;晚飯之后,他再次去了營部閱覽室。營部閱覽室是被禁閉人員唯一可去的地方。閱覽室中有黨報、軍報和參考消息,以及過去叫《紅旗》,不知為啥改名為《求是》的雜志,黨報黨刊是政工干部的生命線,是他們的理論源泉、思想寶庫,不消說,也是被禁閉人員需要學(xué)習(xí)、洗腦的上好教材。高保新去閱覽室,不僅說明他在沉默中敗了陣,而且說明他在沉默中開始反省自己了,也極有可能,開始認(rèn)識自己在夏日落自殺一案中思想政治工作的過錯了。
可是,這一夜高保新走了之后,在屋里僅還剩下趙林時,他忽然覺得這狹小的屋子變得偌大起來,空空蕩蕩,四壁荒野,似乎他可以在屋里馳騁奔馬,訓(xùn)練部隊,統(tǒng)領(lǐng)三軍,指揮演習(xí)了。他躺在床上,毫無目的地伸伸胳膊伸伸腰,又下床做了幾下操,再次躺到床上時,那種百無聊賴、無以寄托的感受像湖像海一樣把他淹沒了。
你怎么會變成這樣呢?奮斗了多少年,卻落到了蹲禁閉室的田地。在床上翻個身,聽著外邊大操場上部隊夜訓(xùn)的口令聲、隊列腳步聲,趙林有些渴望回到操場上,重新去訓(xùn)練部隊,組織演習(xí)。因為不能隨意走動,他就自然地心生哀傷,有一種消極無奈的情緒如煙如霧地籠罩著他。安靜地躺著,他想起初當(dāng)排長之后,在一次全團閱兵結(jié)束的一天夜里,他曾經(jīng)學(xué)著團長的模樣,借半夜查哨無人之機,自己跑到團里大操場的閱兵臺上,面對空空的閱兵場,宛若臺下有千軍萬馬,有他們步兵九團的全部官兵,正從臺下正步走過,向他致禮,于是,他也像團長一樣,筆直挺立,向臺下敬禮。臺下的官兵向他吼著嗓子喚:“首——長——好!”他也可著嗓門回喚了一句話:
“——同志們好!”
那時節(jié),澎湃的激情在他身上如河流一樣,可不知道那河流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枯竭了,干涸了,使他變得有些未老先衰了。這內(nèi)心的疲憊、衰老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是南線戰(zhàn)爭之后?還是他老婆超生一胎,他受了降職處分之后?趙林為這衰老和開始衰老的時間苦思冥索,想得昏昏沉沉,瞌睡來時,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高保新從閱覽室那兒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