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的禁閉,是連長和指導員內心的七萬里長征。門口有不持槍的哨兵,出門得通過哨兵向營長請假,而不出門是極難耐的,憋悶如同頭脹一般使人心慌。陽光沒有了,秋風不吹了,天空縮小成五塊厚重的樓板扣在頭頂上。四壁的磚墻,也仿佛隨時都會倒塌??床灰娙B的兵,看不見大操場,看不見日出日落,唯一能看見的是門口立的哨兵。他們忽然明白,禁閉室其實是供人省事的監(jiān)獄。然最難耐的不是這監(jiān)獄般的小屋,而是他和指導員高保新彼此的隔膜與敵視,像他們中間直立起來一堵墻,這情景還如讓一對冤家相對通過一架獨木橋,誰都不屑讓誰一步的。
起先,他們彼此還有話,后來便沒有了。那一夜,團長和營長及保衛(wèi)干事來找他們談過話后自自然然沒有了,像兩個人的心里都對彼此蓄了猜忌,有了仇恨樣。團長是夏日落案件的專案組長,營長為副組長,保衛(wèi)干事是成員,夏日落盜槍自殺,這一點明亮如水。專案組的任務是弄清他為什么要盜槍自殺,寫出對主要負責人員的處理意見報告。專案組走了以后,小屋門便被關上了,連長和指導員各自仰躺在床上。房上的五塊樓板擠出的四條樓板縫,筆直如絲。墻壁很干凈,連個蛛網也沒有。他們就那么仰躺著,各自都枕著自己的手。燈光雪白,把他們的臉照成缺血的蒼黃色。各自手腕上的表,都滴答清脆,比賽著響亮。就這么悶在死靜中,讓趙林想了許多事?;貞浵袢畼右还梢还捎可蟻?,涌上來便無可收拾了。
他想起了十幾年前入伍時,和他一道去驗兵的還有同村的馬明水,他們同年生,同讀書,一同進的體檢室。村落小,已經三年沒給村里分過入伍指標了,在支書的強烈要求下,那年的入伍指標給村里分了半個人。小體檢的比例是4∶1,村里去了他們倆,又都過了小體檢。武裝部讓村里自行在大體檢時減掉一個人,因為大體檢和入伍比例是2∶1,村里這年有半個入伍指標,大體檢就只能去一個。于是喲,小體檢之后,巧在支書家里蓋房時,他和馬明水毫無報償地去干了半月活。拉石頭、砌根基、壘坯墻、和泥灰、上檁木、搬磚瓦,一天下來,人累得要栽倒在地上。吃飯時,別人都在支書家架起的大鍋前吃饃盛菜,然他們?yōu)榱私o支書家節(jié)約糧食,都重又回到自己家里一日三餐。待那三間瓦房蓋將起來后,匠人走了,別的小工也都離了去,他見馬明水沒有走。馬明水留在支書家里掃院子,清理碎磚爛瓦黑泥土,用三天時間,把支書家的屋里屋外,打掃得素潔異常。于是,趙林著急了,他在支書家左轉右轉,找不到活兒干。有一次,低頭尋找活兒時,一頭撞在了院里的一棵桐樹上,一靈醒,便回家讓娘賣了半袋糧食,買了六棵筆直旺茂的桐樹苗,栽到了支書家的房后邊。馬明水看趙林替支書家栽了六棵樹,就在支書家院里院外窮盡尋找,安排計劃,最后在支書家墻角,給支書家又壘了雞窩和豬圈??此o支書家壘了雞窩、豬圈,趙林就在支書家后墻風道內挖了茅廁,在支書家大門外左邊空地上挖了積草肥、倒泔水的大糞坑。
他們在支書家里爭搶賽力干活時,已經五十幾歲的支書就蹲在新房的檐下抽旱煙,待院里屋里確實沒有活兒了,待再過兩天大體檢就要開始時,支書磕掉煙灰,悠長地嘆下一氣,說孩娃們,你們歇歇吧,不就是為了當兵嘛,難道就不能有一個不去嗎?
誰不去?他們都蹲在支書面前不言語。
支書說:“誰不去,我讓誰到公社水利工地上,人家說工地上天天有花饃,天天都炒粉絲菜?!?
支書問:“你們誰不去?”
他看看馬明水。馬明水也抬頭看看他。沒有誰說誰不去。
支書說:“大隊會計年紀大了,賬糊涂了,你們誰不去過二年我讓誰當大隊會計行不行?”
當大隊會計照理也不錯,也是那時鄉(xiāng)村人物們才能干的事,可要到二年以后,漫長的二年,誰知以后會有啥兒變化呢?而當兵,后天就是大體檢,驗上了也許半月之后就穿上軍裝了,誰優(yōu)誰劣,自是不言自明。他們誰也不說話,和支書三人,不遠不近地圍在支書家的院落里。馬明水把給支書家干活刮破的褲子,擺在膝前,不停地用手去捏著,像要用手指把那個破洞縫起來;趙林因為干活手上留下幾個大血泡,他用一個棗刺針兒,每扎破一個泡,把血擠出來,再用一撮土把血口堵上去。他們就那樣蹲著不言語,天長地久,沉默無邊,直到支書又吸了三袋煙,磕掉煙灰,從頭上卸掉帽子,到村街上走了一圈,回來帽子里多了兩個紙團。支書說這兩個紙團里,一個包了一粒麥,一個包了一滴小石子,你們兩個抓吧,抓住麥的,明天就去鎮(zhèn)上大體檢,也許就吃上皇糧了;抓住石子的,就在家里種地,和石頭、黃土打一輩子交道吧。
天有些陰,又時值隆冬,院里冷得哆嗦。也許正有一場大雪醞釀著。凄厲的北風,從村外吹進來,越過院墻,在支書家院里兜圈兒。支書把他的棉帽送伸他們面前頭。那帽子是哪個退伍軍人送給?書的棉軍帽,破舊了,有黑花露出來。頭油味又濃又烈。那兩個如花生團兒似的紙鬮兒,在那帽里弟兄似的靜臥著。支書說你們誰先抓?他們誰都不言聲。支書說誰先誰后都一樣,來抓吧,誰當兵誰不當兵憑命吧。馬明水似乎想伸手,可他看一眼趙林,手又縮回了。那當兒,其實呢,趙林的手上已經捏了一把汗,他明確無誤地醒覺出來,無論誰伸手一抓,就決定彼此的一生了。抓住糧食的,雖去大體檢,也不一定就當兵;當了兵,也不一定就提干,就一生留在外邊,過上好日月??刹划敱?,卻是注定要一生留在那偏窮的土地上,注定過年也不一定能吃上一頓白面餃子哩,不一定能穿上一件新衣裳。到部隊,飯是國家的,衣是國家的,哪怕僅僅去三年,也能長些見識哩。而更為重要的——當兵的人,只要穿上軍裝,三鄰五村的姑娘都會送到家里來,圍破門子要和你訂婚,結親戚。
汗如水樣把趙林的雙手濕透了,似乎手背上,也熱熱辣辣有了汗,連蹲著的腿窩兒里,也都水淋淋一片了。
他瞟著同學馬明水。
馬明水也偷偷看著他。
他把頭勾下去,馬明水也把頭低到一邊去。
支書端著帽子說:“抓呀!快抓呀!”
馬明水從地上站將起來了。他說:“支書,你抓吧,你替我倆誰抓吧。你抓住糧食了,說讓趙林去,那我就在家里,說讓我去了,趙林就在家?!?
支書望著趙林的臉。
趙林從地上站起來,感到風從褲腿灌進去,腿彎里的汗一下就落了。他把水淋淋的手在樹上擦了擦,一樣和馬明水裝出無所謂的樣子說:
“支書,你抓吧,我和明水是同學,好朋友,弟兄一樣,你就替我倆抓了吧?!?
支書就抓了,伸手就從帽里取出一個紙鬮兒,說這個是誰的?
馬明水不說話,趙林也是不說話。他們彼此看看,都把那目光落在紙鬮上。支書又說這個鬮兒是誰的?是誰的你們總要說話呀!再不說你們誰也別去體檢了,誰也別打算當兵了,就把那一個大體檢的指標作廢掉,把那半個參軍名額讓給哪個村。支書說到這里,又把那手里的鬮兒丟進帽子里,極其認真地將帽子團起來,搖了搖,在誰也看不見的景況下,從帽縫伸進兩個指頭又抻出一個鬮,緊緊握在手里邊,將手伸到馬明水的面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