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晶黃》 第八章(10)

閻連科文集:生死晶黃 作者:閻連科


他們沒有醒來。野豬在他們的睡夢中既不嚎叫也不再打旋,怔怔地立著呆了一會,竟自朝家豬這兒來了。兩頭母豬把頭如他設計的一樣,擦進半寬的門縫,卻沒有能力把門擠開,焦急的叫聲,火爆爆地響在這夜里,終于把謹小慎微的野豬召喚下了山坡。它竟直朝豬圈的門口走來,母豬看見了它,忽然不再擠那門了。

就在它們相會的片刻,大鵬在樹后出了一身冷汗。

剛才這頭野豬打旋兒的那塊坡地上,竟齊刷刷站了四頭比他喂的半大的家豬稍大的野豬。

月色明白,水浸浸地流動著它的光色。那四頭野豬,在月光中站著,把頭仰到這邊,如四口對著這兒的炮管。大鵬身上的汗轟然一聲出來,又嘩啦一聲落下,他禁不住一連打了幾個寒顫。那寒顫落在地上,如冰塊落在青石地面一樣,冷森森地叮當作響。

不是一頭,而是一群。

之所以這頭又老又丑的野豬敢無所顧忌地朝他這邊走來,原來它身后還有四頭壯膽的。他感到不是野豬上了他的圈套,而是他上了野豬的圈套。一種后悔自己無知無能的感覺,像水一樣把他浸泡了,火辣辣在他臉上。他似乎想尿,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尿出來。尿到褲子上?;琶︱v出一只手,隔著褲子把自己的大腿里側(cè)掐了一下,當指甲挨著皮肉時,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雙腿在哆哆嗦嗦地抖,于是他狠狠在心里罵了一句:

“我操你八輩你在抖什么!”

然后,一連在大腿上掐了幾下,感到大腿的肉疼了,便雙腿站穩(wěn)了。帶著渴盼地瞟瞟營院,營院依舊在月光中香沉沉地睡著。只有靠你自己了,他想,你把他們招了來,你就和它們拼了去。母豬又在圈里拱著門,把嘴伸到門下向上挑,試圖一下把門摘下來。野豬悠然地走了來,過了那邊的第一個豬圈、第二個豬圈,徑直朝母豬這邊走來了。戰(zhàn)爭也就這樣降臨了,生死也就只靠你大鵬一個了。五頭野豬,退縮了野豬也不會因為你的退縮回到山上去。母豬的召喚,野豬的群膽,無論如何它們都要湊成這次營救了。倘若它們成功,母豬和那些半大的豬崽都將跟著野豬跑到山上去。這將是一次最大的群豬丟失事件,而你大鵬,和著那次戰(zhàn)場逃離的過錯,將終被這座軍營趕出去。不僅是徹底地離開軍人的行列,而且,將徹底地被耙耬山脈所不容。“連豬你都怕呀!”這話不僅會從村人口里說出來,姑和鳥孩也會這樣說。那時候你就將真正地無家可歸了,真正地活著卻如死了一樣了。沒有退路了,就算是真的一場戰(zhàn)爭,你也必須沖鋒上去了。生和死,都在這一瞬之間,且你身邊還有一座營院,廝打起來他們能不醒來嗎?

野豬到了近前。

眼下不能叫醒身邊的營院,不能讓野豬循著叫聲撲來。要把出其不意的致命一擊留給自己。

野豬到了母豬的圈前。

你一個箭步上去,一锨扎在它的眼上,先讓它一只眼睛瞎了,別的野豬受到一個冷丁的驚嚇,也就只能轉(zhuǎn)身跑進林里了。

母豬和野豬隔門相望。

野豬的一只眼睛血淋淋地落在地上,它正嚎叫,我的又一锨砍了下去。

母豬又突然拱起了圈門。

那四頭野豬從森林冷靜下來以后,又反身撲了過來,可它們的嚎叫聲,把營院驚醒了,留守的戰(zhàn)士們都跑了過來。

母豬把圈門拱得叮咚叮咚,那圈門依然結結實實拴捆在墻上。野豬終于最后向前走了一步,要用它大于家豬三至五倍的氣力了。一切都將從這一刻開始,槍聲和炮火轟然作響,火光燒紅了半個天空。樹木在炮火中嘩啦嘩啦倒將下來,燃起的黑煙和旺火把整個陣地上堆滿了枯焦的氣息。他聞到了焦煳刺鼻的熟肉的味道,帶著枯黑和紅艷艷的血氣,從陣地的哪個方向飄過來??床灰娺€有別的戰(zhàn)友,只有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山下是黑壓壓的一片,戰(zhàn)了是死,不戰(zhàn)也是死,那何不端起槍沖出戰(zhàn)壕痛快淋漓地向那黑壓壓的一片掃射一排呢?

野豬從容地把它的長嘴插進了一個寬些的木棍門的縫中。

大鵬一下從黑影中沖了出來,端著鐵锨吼叫了一聲刺到了野豬的頭上去。他沒有感到鐵锨的圓尖像刺進泥地一樣扎進去,而像撞上了一塊堅硬的石頭,把他的鐵锨頂了回來。他心里一個緊縮,發(fā)現(xiàn)那野豬一下被他推翻在了地上,頓時嚎叫起來。借它倒在地上之機,大鵬舉起鐵锨,在它頭上、身上砍了數(shù)锨,每一次它想從地上站起時,他都嗷嗷叫著把鐵锨砍下去,使那野豬沒有立穩(wěn)四蹄之機。月色正明,偏西的天空有藍瓦瓦的白色。他揮動著鐵锨,一起一落,一退一進,身上再也沒有了膽怯,一門心思想盡快把這頭野豬砍倒在地上,可每一锨落下去,他都感到他的鐵锨是落在一張干硬的牛皮上,發(fā)出灰暗木鈍的響聲像一條木棍在槌打一條麻袋。倒是這頭野豬的叫聲不再嘶啞,而是尖厲熱烈得像一柄新出爐的劍了,把天空劃得零碎熱燙。他最后一锨砍到了野豬的前腿上,它明明已經(jīng)站起來,又咚地一聲倒下了。

他為這咚地一聲感到快慰。他想如果是僅有這一頭野豬,他能把這頭野豬剁成碎泥用锨鏟到營院里,鏟到軍營面前讓這座軍營看一看他大鵬也是男人也是軍人也是堂堂正正的,可惜那四頭野豬在山坡上過去了那一瞬間的驚怔就一齊向豬圈這兒撲過來,圍成一個月牙把他逼得朝后退了幾步。這一退,那頭地上的野豬竟從那兒站將起來了,狂暴地嚎叫著向他沖。他一揮鐵锨打在了豬頭上,身子又一閃,跟著上來的四頭野豬有三個撲了空,有一個擦著他的身子跳到了他身后。

他一個趔趄倒下了。

就在這一倒,又有一頭野豬咬到了他的腿。那野豬似乎想把他拖到哪里一樣,用力拽著一步一步向后退。他感到了腿上有一股熱粘粘的東西流出來,像溫泉水一樣噴在他的軍褲上,他用力一掙,聽到一聲撕裂的聲響便從那頭野豬嘴里掙脫了。他正欲爬將起來,又有一頭野豬排山倒海一樣撞在他身上。他感到從他的胸部里邊被撞出了一股紅腥的氣息,沿著他的喉道急速地升上來。用力把這股腥氣咽下去,他就終于明白他被這一撞擊垮了。月色清明,地上有一灘黑色的血,像污水樣朝四周流動著。五頭野豬,都已被他激怒,它們相互擠著腦袋朝他身上撲。他在地上的血漿里滾了一圈,看到那最老的野豬嘶裂著它血淋淋的叫聲,朝后退了一步,忽然縱起身子,躍在了半空,在這一剎那里,他欲要站起,腿上的疼痛使他又趴在了地上,忙就地翻了一個滾兒,躲到了梧桐樹后。

那頭老野豬,撲了一個空,從他的腿上飛將過去,劃一條月亮似的圓弧,極流暢地跌進了梧桐樹下的溝里。

他抱著那棵梧桐一動不動。

怪異的奇跡發(fā)生了。

老野豬落進溝里的聲音沉悶而又轟然。隨著那悶白色的聲音從溝下傳上來,第二頭野豬沿著它撲下去的軌跡,也一躍流暢地撲進了溝里。

第三個一躍。

第四個一躍。

第五個一躍。

他癱在樹下,看到了五個輕盈的影兒從他腿上飛了過去,聽到了白亮亮的五聲粗獷的嚎叫像五條機織粗布的白色布匹從他身上流暢地搭到溝底,繼而,有五聲沉悶的如沙袋跌在青石板上的聲響從溝底傳了上來。

它們,為沒有能力斗垮一個人,而集體自殺了。大鵬,終于放松下自己,尿到了自己的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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