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申請重新回到發(fā)射一營的時候,營長和他進(jìn)行了一次長談,教導(dǎo)員給他做了許多思想工作。談話從上午上課開始,至午飯的號聲吹響結(jié)束,共用了四個小時。這四個小時中,大鵬流了許多眼淚,當(dāng)那些首長的批示一一展示在他面前的時候,他便明了了一件事情:
你終被你自己逼將出來了。
決定離開耙耬山脈那一夜,村長到了姑姑那三間老屋,景況居然同他七年前從軍離開耙耬山脈時一模一樣,仿佛是一段歷史劇目的重演。姑的病忽然輕了,臉上有了紅潤的顏色,忙里忙外,連月光都隨著她的腳步從屋里進(jìn)進(jìn)出出。燒了一壺開水,又拿出了那袋塑料薄膜包好的茶葉。且不再是一碗,而是桌上擺了一片。一撮陳茶,半碗開水,一個屋子都是古怪的茶葉的霉香氣息了。
鳥孩去村頭買了兩包上好的“小熊貓”香煙,撕開來攤在桌角,白亮亮如酒席桌上菜未炒好先擺上去的一把剛解捆的筷子,引誘著村人們的手和嘴的饞念。還有半籃炒熟的大豆,兩碗炒熟的花生。村長依舊坐在床上,拿被子倚了身子,抓一把熟豆在手里,邊吃邊抽,不時地呷一口水喝。屋子里綠色的豆香和淺紅的花生的油味,在霧騰騰的煙氣下,濃烈得宛若煮沸的油鍋,吸煙聲、喝水聲、嚼豆聲,吱吱喳啦,如一條奔騰不息從林地穿過的河。村長說鎮(zhèn)上有個抗美援朝的老復(fù)退軍人,子彈在小腿肚上擦了一層皮,七整八整成殘廢軍人了,現(xiàn)在每個月有一百二十塊的傷殘費,幾十年來一家人的日子都順?biāo)胖垡话?,吃不消愁,穿不消憂,說去年春節(jié)政府到他家里慰問,白白送給他家一臺電視機(jī)。
一個村人說:“真的?”
村長說:“不假?!?
另一個村人說:“媽的,多好的事。”
村長說:“趙柱子家每年不是都慰問幾袋化肥嘛,種地不用為化肥發(fā)愁了?!?
又一個村人說:“我操,我爹這東西當(dāng)兵咋當(dāng)?shù)絿顸h的部隊里,讓解放軍給打死了,我十二歲就讓我替他游了幾次街。”
村長瞪了眼:“活該。”
便又開始吃起來,喝起來,抽起來。屋子里的響聲如二月驚蟄后的雷聲從房屋的地下隆隆地滾過去。大鵬坐在床頭的箱子下,臉上既沒有激動的漲紅,也沒有沮喪的灰白。他忽然在幾日之間平靜下來,對重返部隊,這時候還并不抱有重新做人、將功補過、建功立業(yè)的愿望,而是抱著到那兒混一段日子,弄一生飯吃,將就了自己的人生的消極的想法。他想,好壞人得活著,活著就得有一碗飯吃,既然耙耬山脈不能有我一畝二分半的自給土地,那就到部隊試試去吧,興許還能留下,還能恢復(fù)我的干部職務(wù)。那就讓我去那兒試著討回我的一碗飯吧。他并沒有對誰說要回到部隊,他只是在姑的糧缸里挖麥磨面時,因為碗邊擦著了缸底,發(fā)出了刺耳冷硬的聲響,那聲響從大黑碗上傳導(dǎo)到他的胳膊,又傳至他的回鄉(xiāng)后從未溫暖平靜過的心里,使他的胸脯如被敲擊了的鼓樣有了一陣震顫。他從缸沿上直起了身,望著正在床上喝藥的姑,默了許久,整整一月一年,一個世紀(jì),到姑把藥碗放下了,他才緩慢地說:
“我還是重回部隊吧,姑?!?
姑望著他。
他說:“回去也許還能重新提成干部呢?!?
姑說:“能嗎?”
他說:“我有文憑?!?
姑說:“回去吧,我再三權(quán)衡,還是回去了好,至少有病吃藥不用花錢,到月底了有人給你發(fā)工資?!?
這就正式有了返回之念。
他沒想到當(dāng)夜,姑就把村人們請來了。村人們誰也不提他回家這兩個月的事,就像他回到耙耬山脈休了一個長假,和往常一樣,該走了,都來坐坐,算是送行。這一坐就是半夜,他不斷地給村人們續(xù)水,遞煙,村人們也開始和他往常休假歸隊時一樣,托他明年休假回來,帶一些部隊的物品。
村長說:“給我?guī)Щ貋硪患笠?,縣里開三級干部會議,我見村長們穿的都是軍用大衣,一問才知道,都是各村當(dāng)兵的孩娃從部隊弄的?!?
他也自然應(yīng)了,說只要留在部隊。村人就說,哪有留不下來的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爺也睜眼看著哩,不要說是你,就是那些將軍第一次打仗誰敢保他們中間就沒有嚇尿褲子的?忽然間他的“戰(zhàn)場逃離罪”變得小起來,小得不值一提,小得就如兩個孩娃打架,一個舉起拳頭,另一個就先自被嚇哭了一樣。沒有人把他當(dāng)成是上過四年軍校的大學(xué)生看,沒有人把他當(dāng)成是個軍人,還曾是軍中一官看。他是他們的晚輩,是他們的兒子。他的一切過錯,都是孩娃們不成熟的失誤,都是沒有長大的必然。都是可以原諒和理解的。屋子里充滿了祥和,如一個大家庭年三十圍著老人熬夜,村人們圍著村長坐著,說了部隊一些奇聞,說了鄉(xiāng)村的天東地西,最后說村里誰家生意最旺、存錢最多時候,有一個村人冷丁兒問了大鵬:
“部隊立功有獎金吧?”
“有。”
“多少?”
“三等功五十塊,二等功八十?!?
村長正要喝茶,聽到這兒把茶碗從嘴邊抽回來,磕在桌子上,說:“媽的,太少,你這次回部隊要立個三等功,村里獎給你三畝地。河邊的水澆地,一家擠出一分就是三畝半,一家一分半,就是五畝二分半,誰家要敢不向外擠這一分地,我寧可村長不當(dāng)也要把他家五十年不變更的土地使用證撕碎扔到河里去?!?
村長這樣說時,拿眼瞟著屋里的村人們,好像要找找誰敢不拿出那一分土地來。然而村人們卻沒有誰不愿擠出那一分地,都說別說一分地,就是二分也可以,咱莊稼人有啥?不就是各家各戶都有地。一個屋子繞著地讓話題散開來,說河邊的地的確好,旱能澆,澇能排,又避風(fēng),又朝陽,說大鵬你真有了那三畝地,啥也不要種,讓你姑在家種菜,由鳥孩挑到集上賣,半季菜等于一年糧。還計劃了別的種植啥兒的,說這年月種啥都比糧食賺。說得一個屋子都暖得使人渾身癢癢軟軟的,仿佛那地已經(jīng)有三畝劃給了他大鵬,已經(jīng)把一季青菜種上了,已經(jīng)可以挑著青菜上市了。
大鵬被屋子里淳厚鄉(xiāng)情的暖液浸泡著,他感到暖得脈管中的血液都流得快捷了。他聽到了他血管中血液的流動聲,仿佛如一條山溪叮叮咚咚從高處往山下跌宕著流。他不說話。他只聽著,聽著村人們說。他想一天前如果村人們圍在屋子里這樣說,他就不會決定回到部隊去。他想他不決定回到部隊去,村人也不會圍在屋里這樣親昵地說。
鄉(xiāng)村的親昵使他重又感到了耙耬山脈的溫暖和淳厚,但在這溫暖與淳厚的后邊,他同時又感到了有些別的啥,感到了一絲絲的涼,就如這季節(jié)在朝陽的地方曬暖時,背后的哪兒還躲著一絲一絲的風(fēng)。對那一絲風(fēng),他說不出來什么話,他明白正因為有那一絲風(fēng),陽光才顯得愈加溫暖了,也愈加純凈了,沒有那一絲風(fēng),溫暖會混混沌沌,如黏稠的一鍋水。
可是,他還是感到了冷,還是感到?jīng)]有那絲風(fēng)該有多么的好。
半夜了,村人們要走了。
村長說:“都走吧,看鳥孩都睡成泥團(tuán)了,讓大鵬也早些歇著吧?!?
村人們就走了。這時候村人們也才發(fā)現(xiàn),忙了一夜的大鵬姑竟早就在灶房依著鍋臺邊的后墻睡著了。她在給閑坐餓了的村人們燒夜飯,水沸著,案上搟了云一樣一塊面,還未來得及切,她就倚墻睡著了。從鍋臺中漏出的火,紅紅地映在她臉上,那臉上半是安詳,半是滿意,浮著淺淺的一層笑。
出門去送村人們,在院落里望著姑的笑,聽著村人們雜沓輕盈的腳步聲,大鵬心里動了動,想,我走吧,我只能離開耙耬山脈重回到那南地山皺間的軍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