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個時候,旅長走了過來,八節(jié)一號電池的方形電筒如探照燈一樣,一束白烈的光亮打在他雪色的臉上。他瞇起了雙眼。
旅長說:“你是唯一的本科大學生,只有你學過核裂劑理論,你上去堵了AJN口,我給你報記一等功?!?
功是什么?功是虛榮心的填補物。核裂劑是什么?核裂劑是生命的巨大陷阱。一滴核裂劑的釋放,可以使一個團的兵力化為烏有。我上學不是為了學習核裂劑的堵漏,不是為了讓生命像一片樹葉一樣從核裂劑面前隨風而逝。如果是為了死亡,誰也不會穿上軍裝,尤其不會到核裂劑的身邊。生命是一切的基礎,只有活著,才談得上戰(zhàn)功、榮譽、地位、金錢等等的意義,倘若死了,一切鮮花和榮譽不是一樣的死了嗎?旅長說:“特等功,我給你報請?zhí)氐裙?,授榮譽稱號?!?
最大的榮譽沒有最小的生命大,最高的獎賞沒有人的呼吸具體。死亡的最真切的表現(xiàn),就是停止了呼吸,而人一旦停止了呼吸,還有什么是具體的、實在的?
旅長說:“你現(xiàn)在是正排,堵完AJN口,你可以下來當二連連長,也可以離開這山溝調(diào)機關當正連職參謀,一切都由你選擇。”
選擇的一切都在死亡的基礎上,如果我放棄了死,選擇了生,不去堵AJN口呢?無疑軍事法庭的大門會豁然地向我洞開,我會被推向被審判的席位上。到了那時候,旅長現(xiàn)在臉上這種急切切的祥和沒有了,營長鐵青的臉上會掛著你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的冰冷的黃燦燦的笑。
旅長說:“三排長,是我命令你爬上發(fā)射架,不是我求你爬上發(fā)射架,這是導彈陣地,核裂劑就掛在頭頂,如果是在戰(zhàn)場上我就一槍崩了你!”
沒有別的人,旅長、營長、三排長,成三角對等立在發(fā)射的平臺上,近處的光亮能看清對面臉上毛孔的一張一合,能聽見毛孔張合的聲音像小飛蚊在耳朵邊上的飛動;遠處停電后的黑暗如一潭死了上千年的污水,仿佛沒有什么能從那黑暗中穿過去,沒有什么能把黑暗推出一絲波紋來。大鵬的雙腿不再哆嗦了,額頭上的汗也不再滲落了,他的一切思緒都凝結在對生和死的選擇上,凝結在上與不上的一個點兒上。他感到了軍事法庭仿佛就在眼前,從審判臺上吹過來的一陣冷風,正瑟瑟有聲地向他逼近,那風是一團黑顏色,打著轉兒,由小到大,終于成了一股黑的龍卷風,樹木和草棒在龍卷風中從地上旋著升起,至半空又忽然摔落下來,樹木就和草棒一樣了。一片狼藉,雞零狗碎。救命的呼喚聲從四面八方擁過來,又朝四面八方散過去。
——你不怕軍事法庭嗎?
──軍事法庭不至于槍斃了我大鵬吧。
──難道你上了發(fā)射架就一定會死嗎?
──世界上核國家去堵核裂劑的有幾個能生還?
──那你就選擇軍事法庭吧。
──上了軍事法庭,我也不過最終回家種地去,原本是農(nóng)民,從哪里來,仍回到哪里去。這個軍營可以遺棄我,旅長、營長、干部、戰(zhàn)士們可以嘲笑我,可以等我從軍事法庭上走下來,像躲避瘟疫一樣躲著我,但我的家鄉(xiāng),我家鄉(xiāng)的父母、妻子、鄰舍、土地、樹木不會躲著我,犁耬鋤耙不會躲著我。我就沒路可走了嗎?我不是還可以選擇嗎?回家去,回家種地去。土地的溫暖又寬又厚如無邊無際的仲春一樣朝他襲過來,把他包圍了,田野、莊稼、河流、山梁、房屋、村落、民俗和村人們的面孔,無不在仲春中青枝綠葉,鮮花爛漫。世界上還有什么能比鄉(xiāng)風民情更溫暖人心呢?
營長說:“三排長,你到底上不上發(fā)射架?”
他沉默著,沉默得漫無邊際。
營長一腳踢在他的身上,就像在街上踢一個抓住的小偷,罵著說:“我日你祖宗三排長。你真他媽丟男人的臉,丟軍人的臉,丟發(fā)射營的臉!三天內(nèi)我不把你送到軍事法庭上,我他媽這個營長就辭職啦!”
營長這一腳踢在了他的小肚子上,他的下腹像被錘子砸了一下,腹內(nèi)的腸子一陣亂七八糟地疼痛,使他感到有一股熱流紅艷艷地在腹內(nèi)滾動,且那熱流從下腹緩緩地上升,升到了胸部。他聞到有一股青稞氣息的腥味從喉道里翻上來,從他的嘴里、鼻里噴將出去,噴到了平臺上,噴到了發(fā)射架上,噴到了發(fā)射架的彈體彈頭上和那粒垂掛欲滴的NTJE黃燦燦的核裂劑上。他蹲了下來,手捂著下腹,朝地上吐了一口。他以為他會吐出一口血來,可他沒有吐出那口他期望的殷紅的血。
他略微感到慶幸,又感到有一絲失望。
營長轉身走了。
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旅長早已不在這兒了,面前那束熾烈的燈光移到了發(fā)射架的南邊。營長一走,這一束稍顯黯淡的燈光,照在發(fā)射架的西側,上下游移,營長好像在發(fā)射架上尋找什么,?像穿過發(fā)射架蛛網(wǎng)似的鋼鐵的空隙,去那枚大型號導彈上尋找什么了。
平臺上一片黑暗。黑暗像墻壁一樣從四面朝他合圍過來。在這黏稠的黑暗里,他聞到黑暗的氣息如終日不見陽光的濕地的潮味。黑暗中的靜寂,仿佛封過的墳墓,死寂的聲音,在他的耳邊發(fā)出微弱的嗡嗡的灰白腐骨的聲音。旅長和營長都已到了發(fā)射架的那邊。平臺這兒,又闊大,又黑暗,一種突然間被推向另一個世界的感覺油然而生,孤獨像黑暗一樣又寬又厚地向他包圍過來。他站了起來。他渴望他這一個直立,能因為營長朝他下腹重重的一腳,使他不得不哎喲一聲重新蹲將下去。
可是,沒有了疼痛。
剛剛產(chǎn)生的劇烈的疼痛像飛逝的煙塵一樣,留下的是清清亮亮的輕松。
他想,營長,你既然踢了,為什么不踢得我倒在地上,再也不能爬將起來,那樣,AJN口上的核裂劑和死亡就徹底與我沒有關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