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從祁一鼓一鼓的肩膀上看出了祁的不悅,忙傳給苗一個眼色,苗神會,急步追上祁,說我說的戰(zhàn)爭是廣義的,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或核戰(zhàn),不過局部戰(zhàn)爭,像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還是需要投彈的,風里來,雨里去,雪里行,還是難免的。祁依然走得快捷,腳下吱嚓吱嚓。苗又說連長,真想冬訓不一定今夜,下個月大雪封門,把兵們拉出去,走上三十里,或者五十里,認認真真鍛煉鍛煉他們。
祁的腳步淡下來。
楊跨到祁的左腳下,說苗說得對連長。
祁說我也沒說非今夜把兵們拉出去。
楊說咱以后選一個惡劣天氣搞野訓。
祁說算啦,死冷的天。
楊說連隊多南方兵,冷天才好。
祁說說說而已,上邊又沒這要求。
苗說今天團里又通知讓組織形勢教育了。
楊說改革是好,可物價不穩(wěn)和兵們解釋不清。
祁說形勢教育把訓練時間用完啦。
楊說當前全國都在搞改革成果大討論。
苗說經濟工作是國家的中心。
祁說真幸運眼下不打仗。
楊說要么今夜搞一次雪野訓?
祁說算啦,等天暖和吧。
苗說連長你別生氣,要搞了我組織。
祁笑笑,說我生氣了?
苗笑笑,主要天太冷,說改日也許好些。
楊說你們看,看天上。
祁和苗都將臉昂向天空。天空染著浮白,流動著縷縷亮絲。亮絲稠密處,反呈出暗黑,稀疏處,倒呈出清凈。整個天空,如一湖奶汁。在這奶汁中,撲棱著十余只大雁,拉成一字,齊齊地朝南緩移。祁想,還不如這雁。楊說,冬來早了,不定這雁中會有凍死的。苗用眼角看雁隊最后的一只。上軍校時候,苗自言自語,我們煮過大雁吃,用沖鋒槍掃射,端槍守在河灘的葦叢中,每夜都會射掉幾只。苗說我們的校長是將軍,星期六晚上讓我們陪他去打雁。
楊說,雁肉香嗎?
苗說,香,又細又嫩。
楊說,你吃過沒連長?
祁說,我吃過兔肉,小時候愛雪天打兔。
你們都沒吃過雁肉呀?苗懷著驚訝,懷著憾悔,臉上飄著失望。腳下是皚白的雪,空中是硬冷的風,不消說那再高處,寒是又粘又稠,大雁飛得很拼力,遠時還見高遠,近時就近得如踩著樹梢飛去,仿佛伸手可及,連大雁肚上的白毛被北方黃了,都可清見。它們飛得慢極慢極,翅搏的聲音,隱隱地落下,如秋葉下飄,將近地時,又被風卷著去了。間有一聲鳴叫,響出冷涼的孤寂,如被雁登落的葦絮,長長地在飄,在飄著,遲遲在雪地散開,遲遲地消失。雁的脖子都拉得細長,似一條細繩,直直的,下面是白,上呈黑色,頭勾著,脖斜著,身墜著,如同掛在風中的一兜黑白棉花。還仿佛能看見大雁累喘的熱氣,仿佛雁汗就落在他們臉上??裳汴犨€是去了,齊齊的列隊。祁想,不如它們。真不如它們!雁去了,先見十幾粒大點,黑在白空,后見一短黑線,揚在空中;再后,黑線又成了點黑,在眨眼中掉去,就全都沒了,掙著去了,僅留冰條樣的一根鳴叫,在雪空里橫著。
楊說祁,走呀,還看?
祁便走,說雁們真行。
楊說今夜找不到暖窩,準凍死幾個。
苗說凍死了,不知便宜了哪個放羊的孩子。
他們走,就到了酒家。
酒家叫莽原酒家,其意有三,一是莽原即中原,莽原酒家即中原飯莊,因這豫地酒盛,便不稱飯莊,而稱為酒家;二是酒家坐落很荒,不近城鎮(zhèn),四野點著幾處村落,一處兵營,靠的是門前一條公路牽引食客,故稱莽原;三是莽原有些詩味,有個刊物,文學性的,也叫莽原,說明這酒家不是臟亂去處,使路人見了酒家額上的紅字,便覺清新,食欲升而腳止,到酒家歇坐。酒家是營部辦的,一個炊事班長,帶三個炊事員,白褂蓋著軍裝,便給營部創(chuàng)了收入,也為民做了服務。房子是三間平房,一間為灶,一間為廳,另間為舍,也兼?zhèn)}庫。兵們自己動手砌磚房,內里白灰泥了,潔凈潔凈,額上的紅字是仿宋,艷紅,舊了兵們用漆再描,瑞雪一照,十分明麗。雪天,酒家沒客,祁們到時,兵們正在娛樂撲克。祁到中廳,先把腳上的雪踢出門外,說好靜啊,該賠錢了。炊事班長忙收起撲克,說你們來就喜客盈門啦,吃些啥?楊說啥好做啥,他當連長了,放血請客。炊事班長驚笑,說真的?祁說你做吧,三個人都請,不怕貴,只不要讓營里知道我們到了酒家就行。
酒家忙起來,叮當出韻律,聲音很露戲鼓的味。兵們在洗菜涮肉,水聲嘩嘩,塞涌著屋子。外面的雪光,從門窗寒映進廳里。廳的桌上,凳上涼亮,印著軍用的兩個紅字,在木面貼著,已被客人的屁股磨了去,軍字還有半個車,用字幾乎全被人用去了,殘著淡淡紅痕,不是軍人,斷然難認那是軍用二字。這酒家給營部創(chuàng)了利潤,營部的筆墨紙硯、多訂的報紙雜志,及全營干部每月的補貼,都來自這家。那錢是有著數(shù)目的,營級每月補貼十元,連級每月補貼八元,排級五元,年年月月推算,都已不可小視。特別是團里、師里,冷丁下來一人或群人,檢查工作或有別的做事,很遠來了,帶到莽原便一頓,少不掉的。營房的兵們也來,營長禁過了令,仍來。有次祁說,把酒家散掉算了,營長說你鬧地球玩笑。政教說祁,你不能沒有經濟頭腦,啥年月了。祁覺到了逆順,說我當營長了就散。僅憑這,政教說你就當不了營長。營長拍了拍祁的肩,虧你還比我年輕,營長說,以后軍隊干部得學點企業(yè)管理填填肚子。后來,祁來酒家便過幾餐,就絕少再議到酒家。當真少不掉的。祁去過幾個都市,大街小巷都是餐廳、酒樓、飯莊。天安門那個地場,圍它的其實也是酒家。團里、師里都開設,駐城部隊,還開設大酒樓、大酒店、大酒莊、大酒社、大酒部。一次連里買回十把竹帚,一統(tǒng)十一塊錢,發(fā)票無處落賬,祁曾想也在路邊創(chuàng)個鋪子,取名“到家鋪”。意為你到此處如到家,隨便吃吧。當然,吃過是要付錢,因為是鋪。營長說你及早拉倒,搶我營里生意,祁便消了念頭。這時,祁在酒家順走幾腳,摸摸飯桌,捻捻墻角的大米,看看墻上掛鐘,針指十點,向楊說連隊在討論?楊說哎,工作安排好了,別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