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文咽了下唾沫,是為那晚的回憶咽的,那晚的回憶如罌粟花一樣美麗而不可抗拒,久長地彌漫在他腐朽甚至沒落的日子里,成了他無聊中聊以自慰的一件兇器。是的,兇器。有什么比靠幻想某一個夜晚或某一場艷遇來安慰自己更無恥更墮落的呢?樂文這么想著,猛就閉了下眼,閃開目光,笑道:"賀小姐不必多禮,陽光這樣招待我,我已經很不安了。"
賀小麗臉上滑過一層淡淡的失望,但她極力掩飾著自己:"樂老師你千萬別這么說,我今天來,就是專門向你道歉的。"
"道歉?"
"嗯。"賀小麗極不情愿地直起腰,雙手絞在一起,目光里浮上一層薄霧,聲音漂浮地說:"那晚的事,我是才聽到。"
"哪晚?"樂文猛地一驚,真怕賀小麗說出什么。
"就是……娛樂城難為你的事。"
"操蛋!"樂文心里罵了一聲。真是怕什么就有什么,一直擔心那晚的事傳出去,沒想真還傳了出去。而且令他更為氣憤的是,這事傳來傳去,竟把老胡的遭遇轉嫁到了他頭上。
"我已經跟下面交代了,只要樂老師去,他們再也不會難為……"
"呵呵,呵呵。"樂文僵在那兒,干笑著,是誰這么別有用心啊?半天,嗵地放下水杯,"我今晚就去,你告訴他們,有什么節(jié)目,都給我準備好!"
"樂老師,你……"
"別叫我老師!"
樂文突然離開陽光,跟誰也沒打招呼。他在一家叫梅村的賓館住下,他想靜住幾天,好好理一下自己。
相當時間,樂文都活在一種懸浮里,懸浮的不只是他的靈魂,更有他的夢想。樂文二十二歲開始發(fā)表作品,粗算起來,也有二十三年光景。這二十三年,樂文彷徨過,憂傷過,絕望過,奮起過,仿佛一片樹葉,枯了綠,綠了枯,卻終沒有死掉。不知何時,這片樹葉突然找不到自己,找不到樹,甚至找不到天空,找不到雨露。
這種類似于死亡的狀態(tài)在他身上已持續(xù)了很久,大約從《蒼涼》把他捧到一個至高地位后,這種狀態(tài)便開始了。樂文記得它來自于某個夜晚,那個夜晚他跟司雪激烈爭吵過,為一件很不值得的事。那晚司雪陪一位領導吃飯,喝醉了酒,是司機將她扶上樓的。這種事兒在他家本來司空見慣,換在往常,樂文頂多也就恨她幾眼。那晚不知怎么了,樂文突然暴跳如雷,指著司雪鼻子吼:"你做給誰看,你到底做給誰看?你這是醉了么?你這是拿酒淹死我!"
開始司雪還可憐巴巴的,搖晃著身體說:"樂文,我難受,拿杯水給我。"等樂文把水杯扔地下,司雪酒醒了一半,突然就以牙還牙:"我就是喝給你看,不舒服是不,痛是不,我就是要讓你痛!"
"你算什么,你能算什么?局長,賣笑賣來的吧,上床上來的吧?"樂文失了控。樂文輕易不失控,一旦失控,說出的話就不是他自己的了,那份狠,那份毒,一下就把司雪逼進死胡同,不瘋都不行!
司雪的瘋是很可怕的,結婚十八年,樂文還是第一次領教。
樂文到現(xiàn)在都不明白,那晚為什么要失控,怎么就能失控?司雪不是沒醉過,他的記憶里,司雪的醉跟他的發(fā)呆同屬正常,成了這個家庭的兩道風景。司雪也不是沒讓司機攙過,以前那個更年輕的司機還背過她,還守過她一夜,怎么就沒失控,偏偏就在那晚失控?
樂文曾把失控歸結到自己的出名上,后來一想不是。他是感到過不平衡,結婚到現(xiàn)在,"平衡"兩個字一直是他越不過去的坎,尤其司雪踏上仕途的臺階,一步步高升,一路輝煌,一路奪目,"平衡"兩個字就像兩只惡毒的蒼蠅,時刻叮著他那點兒可憐的自尊??蛇@道坎他最終還是越了過去,不是靠《蒼涼》,不是靠名氣,而是靠自己。噩夢做久了,便嚇不著你,羈絆纏久了,便束縛不了你。樂文終于認識到,所謂的坎不過是自己給自己設置的一道障礙,跟司雪沒有關系。他終于一腳,將那個所謂的坎踢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