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事情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般簡單。十年后，他竟奇跡般的又見到了她。那是個風(fēng)雨大作的天氣，暗色的天光，忽然砸下來的樹枝，東歐烈酒夾雜著百轉(zhuǎn)的惆悵在他的身體里亂竄。這便是故事發(fā)生的場景。起初他是不敢想象的，這世界上巧合的事情并不多，何況是仇人相見?？墒撬珔s真真地看到了她。是的，他發(fā)現(xiàn)了她。你也許會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他是首先看到了她的手，斷裂的手，然后他才知道那就是她?？墒鞘聦嵣喜皇沁@樣的，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的臉，只一眼，他就牢牢地記住了她。

是的，他不得不承認(rèn)，第一眼，他就被她深深地吸了過去。她是多么明艷的女子，灼灼逼人，甚至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女人都要美，他甚至無法將她與十年前那個蜷縮在墻角的女孩聯(lián)系起來。他想那必不是她，她絕沒有可能成為那般風(fēng)情萬種的女人，哪怕是他看到了屬于她的那個獨(dú)特的殘缺的手。

他的軟弱在那一天達(dá)到極致。他原以為對她的愧疚會隨著時間漸漸淡去，畢竟在他看來他受的折磨已經(jīng)足夠的多，當(dāng)然他仍然會為她祈福，直到一切歸于平靜。可是他發(fā)現(xiàn)事實并不是如此，上帝安排他和她在這樣一段久遠(yuǎn)的時間后再度相見，并給了她一張讓他決然無法忘記的臉。他驟然想起了她十年前的樣子，瘦削貧窮的樣子。是的，唯一沒有變的，是她瘦得讓人憐惜的身體，和一副冷漠的無關(guān)痛癢的眼神。這讓他心神難安。他知道，自己正被一種巨大的、難以阻攔的力量引了過去。是的，就在他剛剛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就感到了自己的心性大亂，章法全無。他知道，他終于再也無法將她忘懷，那將是他常埋于心的一塊硬傷，切膚之痛。

他于是開始追隨她。沒錯，這種追隨應(yīng)當(dāng)是一種不由自主的舉動。當(dāng)他清醒的時候，他也常常勸誡自己，不要對眼前的這個女人動情，可是很快他便又將自己完整地陷了進(jìn)去。這是一件麻煩事，他糾纏上了她，他必然不得安寧。

她是一朵交際花，他相當(dāng)清楚。其實當(dāng)他再一次看到她的時候他就有這樣的預(yù)感，因為她的臉蛋足以打動包括他在內(nèi)的大多數(shù)男士，何況她的衣著和舉止是那樣的放蕩不羈。事實上除了他之外，別人會更直白地稱呼她為"妓女"。他們在不同的場合調(diào)情，倘若有足夠的錢，她還會陪他們做愛，這對她來說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在他見過她之后，他也曾經(jīng)像別的嫖客那樣付上一大筆錢，讓她為他留出一晚上的時間。但他不呆在她的房間，也不要求她同他做愛，他只是在她的隔壁另外租了一間臥室住下，偶爾趴在她房間的玻璃上端詳她。她睡覺的時候不掛窗簾，仿佛已經(jīng)知道他會從隔壁過來看她，也不關(guān)燈，只把身體藏在一床碩大的鏤花的鴨絨被里，安好得像一只柔弱的天鵝。

那天晚上，走廊里不時傳來女人放蕩的呻吟聲，他看著她，突然覺得心疼。他想她勢必也如她們一樣，倘若有錢，她們可以隨時隨地出賣自己的身體。她的表情很安寧，幸福的樣子，他想她如今正在享受一個美夢吧，因為她流露出的是他許久未見的甜蜜。他想，對于她來說一個愜意的睡眠應(yīng)當(dāng)是奢侈吧，她每天必須面對不同的嫖客，老的，丑的，矮的，胖的，統(tǒng)統(tǒng)接受。她的職業(yè)便是如此。這樣算來，她的幸福的日子能有多少呢？

第二日傍晚，他又來找她，付她一大筆錢，然后在她旁邊的房間安頓下。她不拒絕，也不作詢問，只是順著他的意思住下，洗澡、吹頭發(fā)、抹護(hù)膚霜，然后整個人蜷進(jìn)被子里。早晨醒來的時候他來看她，她恰好起床，頭發(fā)亂蓬蓬的，衣服也沒有穿好?？吹剿麃?，她慌忙整了整衣裳。他問她昨晚休息得可好，她說好極了，許久以來她都沒有睡得這樣安穩(wěn)。他笑笑，她又補(bǔ)充說她總是很疲憊的，每天都必須糾纏在那些富有的男人中間，晚上也不例外，因此幾乎從未奢望過一個沒有男人的安寧的晚上。他突然覺得心酸。他又試探地問："你沒有想過不做這樣的事嗎？它為你又帶來什么好處？"她笑了笑，她說她一直都清楚，自打她第一次被人罵作是下賤的那一天她就完全清楚，這絕不會給她帶來什么，除了過早的衰老和豐盛的錢。是的，那些錢，她需要著，依賴著，一天也不能夠離開。她說自打她嘗到過錢的好處，她就再也不能擺脫它了。她每天用大量的錢買昂貴的衣服，首飾，緩解衰老的藥物，或者去美容店做保養(yǎng)，說是虛榮也好，任性也好，總之，離開了錢她就決不能活。末了她又嘆了口氣，她說我多么記恨那個第一次給我錢的人，倘若沒有他，我還是會像以前那樣，過一個窮丫頭的單純愉快的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