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安歌并沒有告訴永烈土改要收回土地的事情。她為他用溫水擦身子，給他喂飯，她舔他的傷口，她長久地趴在他的背脊上將他溫暖。她甚至把喂給暖兒的奶汁分給他，她摟住他以母親安慰嬰兒的姿勢安慰他。她在心底對他說，別怕，永烈別怕，咱們回家了，一切都過去了。

他依偎在她的身邊，第一次這么理所當(dāng)然地承受她的照顧。他在想要不然放過她吧，八年了，他對她囚禁得太久了。

但那時她想：永烈，這一生一世，我都這樣跟著你吧！

太長久了，真的太長久了，時間磨平了她心底的好多東西。她學(xué)會了甘心承受，學(xué)會了習(xí)慣他--她的永烈。大概已經(jīng)沒有什么，再能夠被世事改變了。

宋絕笙自第二日開始每天給林家抱去大捧大捧的純白色的花朵。他總能在任何地方找到那個精靈的小姑娘小葉，他把花朵送于她的手上之后告訴她：沒有蟲子，我送的花朵永遠(yuǎn)不會有蟲子，把這些給你母親，告訴她只有她才配得起這些花朵。她會講話，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訴你她從前會講很多話，她會對我說"回家"。

其實連宋絕笙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在怎樣一種思想的驅(qū)使下從事送花這項工作的。他不是要告訴她他惦記她，在抗日的途中在動蕩的年代惦記了八年。他亦不是要告訴她他愛她如故，哪怕用一種毀她葬她的方式。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愛過她，就如懷疑送她花朵究竟是為了比喻她同花朵一樣美麗，還是在諷刺她她早就花開已敗美麗不再。他唯一確定的是，他想起安歌，雙眼中就會出現(xiàn)那種刺目的白色所帶來的疼痛。但他仍樂此不疲地送她花，白色的花，純白色的花。哪怕在八年之后他再沒見過她穿白色的衣裙。

小葉一直覺得絕笙太遙遠(yuǎn)且太強悍，她像防著一頭野獸一種怪物一樣防著他。她用她的眼睛去看那些花時它們?nèi)甲兂闪顺舐暮谏蛐葰獾难t色?？傊@個七歲的小女孩的終極信念是保護著她的母親，不再讓她遭受任何傷害。所以她始終躲著宋絕笙，她在暗處偷窺他的一舉一動。但他總能夠像個幽靈一樣從她身后突然蹦出，他抓住小葉不放她走，直至她同意送花朵給母親并且不告訴她父親。哦，不，那個人，只能稱為洛永烈。

在最初小葉將花朵交到安歌手上的時候，她像觸摸到她幼年時死去的阿墨一樣感到恐懼而惡心。她抓住那些花柄把它們迅速地扔進(jìn)火堆中，并且指著洛永烈向小葉示意讓她對他保密。小葉諱莫如深地笑著說我知道，那個叫宋絕笙的叔叔已經(jīng)提醒過我了。之后她像只輕快的蝴蝶在她母親身旁繞著圈轉(zhuǎn)，她壓低聲音說，媽媽你別怕，就算爸爸知道了也沒什么，你看他現(xiàn)在像個殘疾人一樣只能依靠你和小叔的照顧。

的確，在那幾個月中，洛永烈被打得幾近不能動彈。安歌不再是他的妻，而是將他照看、給他最柔軟最真誠的愛的母親。

隨著宋絕笙送花朵的次數(shù)與日俱增，安歌開始仔細(xì)地觀察那種她從未見過的純白色的花朵，她逐漸地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美，并慢慢地沉醉于那一種甘甜的花香中。她越發(fā)有些不能自拔，直至她明目張膽地把花朵擺進(jìn)她與永烈的睡房，她說了平生的第一遭謊話，她讓小葉告訴永烈，這些花朵是小葉采來獻(xiàn)給爸爸的。

她開始討好他，前所未有。她在他病中給他的愛，超過了從前八年的總和。

小葉發(fā)現(xiàn)媽媽開始接受那些花朵，亦開始接受他，宋絕笙。于是小葉同宋絕笙之間的花朵交換儼然成了她生命中最莊重的一項事業(yè)。她在小鎮(zhèn)邊緣干涸的河沿上等他，于每天固定的時間，她甚至對他微笑，任他輕撫自己的長辮子。

她不再覺得他高高在上，亦不再覺得他有什么可怕，她曾經(jīng)出于一個孩子最基本的天真與好奇問他：他們說你是爸爸，你告訴我你是嗎？

他不語，望著小姑娘笑。之后他反過來問她：洛永烈，他，欺負(fù)你母親嗎？

這回沉默的，是她了。小葉低著頭，緊緊抿著嘴唇，之后她狠狠地點頭：欺負(fù)，他欺負(fù)我母親，他把我母親往死里打！這話說完，她的雙眼已經(jīng)浸滿了淚水，嘴唇也被自己咬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