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葉幼時她的兇險真的沒有過分地表現(xiàn)出來,她不過是喜歡趁沒人的時候掐弟弟暖兒胖嘟嘟的小臉,掐到他哭不出一滴眼淚只剩下干嚎。她亦不過是喜歡偷偷地在她父親的茶杯里放上幾片奇特的樹葉,那種樹葉會讓他肚子疼而疼得像個牲畜一樣嚎叫。她自幼就喜歡虐待家中的男性--那些給她母親的生命憑添了幾多悲苦的男性,但除了小叔永清。她從不喊他小叔而用一種成人化的腔調(diào)直呼其名,她高喊"洛永清"那三個字時讓永清不得不感慨生命古怪的輪回與交替--小葉的孤高與高貴、小葉的不卑不亢、小葉的大膽、小葉的毫不顧忌,都像極了他那個落入青樓的妹妹洛永玉。他面對著她,時而喊她小葉,時而喊她永玉,時而又喊她安歌。他只覺得這個小小的女孩變換著角色變換著身份在他面前蹦來蹦去,讓他在混淆之中恍惚地看清了前世今生。他開始依戀她眷戀她甚至迷戀她,以一個二十七歲的成人的身份來戀著他七歲的小侄女。
解放軍是在那一年秋天結(jié)束的時候進駐小鎮(zhèn)的。宋絕笙在八年之后重返故鄉(xiāng),他不由得感慨萬千并且心底有些許掛念。八年了,時間的流逝把他從一個受毆打受壓迫的貧農(nóng)變做了一個正規(guī)軍隊的排長,角色的迅速轉(zhuǎn)變讓他開始相信命運的無常。
宋絕笙是在那一天的傍晚走進小鎮(zhèn)中最西邊的那戶人家的。因為土改的原因他需要挨家挨戶地進行動員。他以一個曾經(jīng)土地的缺失者、糧食的匱乏者、地主的壓迫者的身份動情地講述了土改的好處。他那些煽情的言語讓誠懇而貧窮、白癡而饑餓的農(nóng)民恍惚地以為在土改后的第二日就能出現(xiàn)米糧滿倉的場景。
在他敲響西戶人家的大門的時候他心底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涌起,在八年前,這里應(yīng)是被他焚毀的林家大院與林家糧倉。出來開門的女主人抱著一個近一歲的男嬰,她輕輕拍著她的孩子目光柔和而溫暖。宋絕笙習(xí)慣性地喊她嫂子,然而當(dāng)他喊出口后他自己都有些后悔,因為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面容略顯憔悴但眼神天真稚氣的女子。他有些尷尬地笑,隱約覺得如面前女子這般的眼神是多年來藏在他心底不曾揮去的。他開始對她講話,他剛說了他的意圖之后就發(fā)現(xiàn),她的雙眼如錐子般盯住自己看,之后她猛地轉(zhuǎn)過身去抱著自己幼小的孩子關(guān)上了門,沒有一句言語。在她急速奔向里屋的時候她的男嬰開始啼哭。
她一刻都不能停止地朝里屋奔跑,在跨向門檻的時候她抱著暖兒重重地跌了一跤。永烈和永清同時從里面趕了出來,永烈喝她道,安歌,當(dāng)心你手上的孩子!
她的目光散淡無神,跌跌撞撞地栽向床上。永清察覺出了她的反常,他喊她,安……他頓了一下,他想起他哥哥在場,他換了稱呼再次喊她,嫂子,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嗎?剛才在外面敲門的是誰?
她搖頭,失了魂魄一般,雙眼一片空白。暖兒在她懷里差點掉下來,又開始哭。永烈覺得怪異但又略有憤怒:林安歌,我說了你給我當(dāng)心暖兒!你別想再把我們的兒子也給害死!
他與她的第一個孩子,本應(yīng)是個小公主一般的女兒,她死于那一年他對她毒打后的流產(chǎn)中。
小葉見父親跨前一步似乎又要去踢安歌,她搶在他之前擋在母親的面前,爸爸,爸爸!不怨媽媽,真的不怨媽媽!是門口敲門的那個叔叔,嚇壞了媽媽也嚇哭了弟弟!爸爸別打,小葉求爸爸別打媽媽,小葉來抱弟弟,保證不讓弟弟再哭!
小葉的話提醒了永烈和永清,他們沉重地互相望了一眼,之后沉默地,一起朝大門口走去。恰逢此時,宋絕笙的敲門聲再次響起,他在門口喊道,有人嗎,有人嗎?我是政府派來宣傳土改方案的。
永烈打開門,他望向絕笙,這是一個穿著軍服、面容剛毅而正直的男子。他不覺得有什么異樣。然而當(dāng)絕笙剛剛試圖對他善意一笑、以便增強親和力有助于工作的時候,永烈瞬間在他的笑容中看出了當(dāng)年他那種仇恨而猥褻的神情。宋絕笙的笑容也僵在臉上,因為他同時認(rèn)出了永烈和永清,他突然明白,原來剛才那個慌忙逃走的女子,就是安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