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jīng)是第七天了,他的手還在我的頭上、身上,動動這又動動那的,他的身影就在我的眼前晃過來又晃過去。我面無表情地坐在那零亂的二樓小房間里。從來不抽煙的我,無聊地從桌上拿起他的煙盒,抽出一支煙燃上,學(xué)著人家吞云吐霧,俏皮地對他說:“你知道嗎?我只有在最高興和最悲傷的時候,才會試著抽煙?!彼氖譀]有停下來,輕聲問道:“那你現(xiàn)在是開心還是不開心?”我說:“開心!”他的國語說得好多了。
認識他那年我二十六,獨自一人住在洛杉磯,跟他通電話時還沒見過他的人。因為他國語不好,我廣東話不靈,于是我們在短短十分鐘內(nèi),用了國語、英語和廣東話三種語言,才把話說清楚。
他的手停了下來,帶著滿意的笑容。我的發(fā)型有一尺高,身上穿掛著七彩飄逸的敦煌美女裝,擺出敦煌美女的姿勢,“咔嚓”一聲,拍立得照片出來了。我松了一口氣,經(jīng)過了七天不停地試身,改了又改,電影《新蜀山劍俠》瑤池仙堡堡主的造型終于定了下來。
后來因為這堡主的造型,電影公司的宣傳語句從“純情玉女”轉(zhuǎn)為“中國第一美女”。從此就因為這“美女”的稱號,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新蜀山劍俠》拍于一九八二年,是我跟他合作的第二部戲,第一部是《愛殺》?!稅蹥ⅰ酚谝痪虐肆隳暝诼迳即壟臄z,在這之前的八年里,我所拍過的文藝片,無論是發(fā)型、服裝和化妝都是由我自己一手包辦,所有的戲幾乎是一個造型?!稅蹥ⅰ肥俏遗膽蛞詠淼谝淮斡忻佬g(shù)指導(dǎo)。
他重新改造我,第一件事是把我一頭長發(fā)剪到齊肩,看起來很清爽,還能接受。第二件事,把我的嘴唇涂得又大又紅,我一照鏡子,嚇了一跳,這明明是血盆大口嘛!第三件事,要我不穿胸罩上鏡頭,這點我是完全不能接受,他堅持,我也堅持,最后他拗不過我,用拍立得照相機,拍了兩張戴之前和戴之后的照片給我看,要我自己挑。我穿的是大紅絲質(zhì)洋裝,那料子輕輕地搭在身上,戴上胸圍,看起來是比較生硬。不戴胸罩那張,很有女性柔美和神秘之感。教我不得不折服于他的審美觀。
而《我愛夜來香》(一九八三)是三十年代的戲,開拍第一天,才在片場試裝。先定了化妝,再定發(fā)型。我的頭發(fā)要用發(fā)膠,把頭發(fā)固定成波浪形,緊貼著頭皮,再將銀色釘珠葉子一片一片貼在頭發(fā)上,最后穿上黑色蕾絲透明背心長裙,外加黑羽毛披肩。就這樣從下午四點直到凌晨四點,整整花了十二個小時,我兩個大黑眼圈都冒了出來,化妝師又得忙著用遮瑕膏遮住黑眼圈,等到我累得半死才開始拍第一個鏡頭。愛美的我,看到鏡子里的自己,雖然累,心里還是歡喜的。
第二天拍戲前又花了六個小時造型。
第三天,化完妝,換上粉紅睡衣,外罩滾著粉紅羽毛的粉紅透明飄逸長袍,頭上用粉紅緞子緊緊地打了個大結(jié),扎得我頭昏眼花,四個小時后,他滿意地點點頭。我無力地伏在桌子上,半天不起來。副導(dǎo)演請我入片場,我抬起頭來,一臉的淚水。當(dāng)我站在攝影機前,攝影師說我的眼睛又紅又腫。導(dǎo)演只好喊收工。
《夢中人》(一九八六)有一部分是秦朝的戲,我的妝是白白的臉,粗粗的眉,淡淡的唇,不畫眼線,不刷睫毛膏。我簡直不敢想象,要我眼睛不化妝上鏡頭,這不等于是沒穿衣服嗎?于是我準(zhǔn)備個小化妝包,心想等到他看不見的時候我就偷偷地畫上眼線,怎曉得他一路跟著我,使我沒機會下手。等到站在鏡頭前,我拿出小包,求求他讓我畫一點點眼線,他也求求我叫我不要畫。我只好依了他,演戲的時候眼睛拼命躲鏡頭。
看了試片之后我才明白,為什么他這么堅持。原來美并不只在一雙眼睛,而是需要整體的配合。他所做的造型是有歷史考據(jù)的,花的時間相對的也比較長,他的堅持是有必要的。
自此以后,我對他是言聽計從,他說一我不敢說二,更不敢擅自更改他的作品。
繼《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一九九二)之后的兩年里,我連續(xù)拍了十部武俠刀劍片。也難為他了,在短短兩年之內(nèi),要造出數(shù)十個有型又不重復(fù)的造型。
如果說我是個美麗的女子,不如說我的美麗是他的作品。
“他”就是我的好朋友——張叔平。
二零零八年六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