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連綿的積雨云低低地壓在天空的最底層,仿佛一片望不到盡頭的暗淡的死海。
空氣潮濕得令人心悸,每一個人身邊都仿佛浮游著無數透明而緩慢的觸手,它們堅定而貪婪地抱緊每一片或冰冷或溫暖的肌膚,讓人生出一種莫名的低落與惆悵。
而在這陰沉的天幕之下,放眼可見的是一片墓園,蒼白寧靜的墓碑整齊如列隊的士兵,記錄著無數個曾經短暫停留于這個世界又匆匆遠去的靈魂。
只有低頭看去,在那一個個白色墓碑的腳下,依稀探出新芽的片片綠草,和草葉間如繁星閃爍的點點或黃或紫的野花,才提醒著前來憑吊的人們,世間已是初春。
這潮濕壓抑卻又擋不住萬物復蘇野草瘋長花開朵朵的春。
清明剛過,該來的人都已經來過,許多墓前仍保留著前幾日放下的成束鮮花,只是多數已呈現出微微敗勢。
很快墓園工人就會將它們收走。
所有不肯離去的靈魂又將回復那一片永恒的沉寂,等待著再一年那些曾經熟悉的腳步踏徑而來。
這是B市最豪華的公墓群,這里的任何一塊小小的安息之地,都足夠普通的家庭傾盡經年積蓄,因此能夠落葬在這里的人,多少有些身家背景。
只有很少的例外。
如一個月前落葬于此的程錦藝術學院跳樓自殺的那個女生:胡藍藍。
沒有人知道那么美麗單薄的一個少女,為什么會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里,勇敢地選擇了向著尚還渾濁的大地墜落。
因為她平日里的離群索居,使得她的死無法追尋出更多線索,雖不免有些風言風語,但在校方公關的介入下,這件事仍很快塵埃落定:大學女生為情所困自尋短見。這早已不是什么新鮮事,經過的人最后也只余幾聲嘆息。
校方主動承擔了胡藍藍的身后事務,包括將她落葬在這片豪華的墓園。
因為胡家父母已經沒有能力為他們的小女兒送上一程,自從大女兒走失、小女兒自殺同時發(fā)生后,胡母也出現了精神方面的問題,而原本就身有殘疾的胡父,自接到消息那天起,那條老街日日夜夜都會不時響起他撕心裂肺的干號——這個曾經壯實有志的漢子,迅速成為了一個徹底的老酒鬼。他不愿意再有任何一分鐘的清醒面對殘酷的命運真相,甚至只有在大醉之后,他才能夠痛哭出聲。
這個曾經的四口之家,最終被吞噬在這繁華城市的小小角落。
而時間如風卷狂沙,所有經過的痕跡都將被它一天天掩蓋,最終失去所有的回憶。
胡藍藍的墓碑前,并沒有掃墓人帶來的鮮花。
她已經沒有了清醒的親人,或許以后的年年月月里,她都將如此寂寞。
程月光身著一襲白色的西服立于墓前,精良而合體的剪裁恰好地勾勒出他挺拔的身材,他微微俯下身去,將手中的一大束馬蹄蓮放在胡藍藍的名字之下。
白色的花朵如雪般盛放。
程月光默默地注視著胡藍藍的墓碑,那熟悉的名字刺得他的眼睛有些生疼,于是他英俊的臉龐有了幾分濕潤。
一個月前,從他知道這個消息的那一刻起,他就沉浸在一種揪心的痛楚與壓抑里不能自拔。
他茫然地看著父母為這件事奔走,他們都是那樣成熟世故的人,他們恰到好處地掩飾了自己的震動慌張,如同完美的演員,將一切輕易地處理妥當。
一個曾經在他們的家庭里掀起巨浪的生命,就這樣干凈地消失了痕跡。
仿佛一切從來都與他們任何一個人無關一樣。
他無數次地想開口質問,但卻不知道該問誰,該問些什么。
“到底是誰錯了?”他低聲自語,卻知道永遠沒有人會告訴他答案。
抬頭間,卻忽然看到遠處穿著黑衣的少年,正踏著潮濕的草葉,緩緩走來。
即使隔著那么遠的距離,他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張被豎起的衣領掩住了一半的面孔,蒼白如同海妖。
他繼承了他母親那驚人的美麗,卻有著一顆比海妖更加難以捉摸的冰冷的心。
程月光感覺自己的背部明顯僵硬起來。
他沒有想到星索會來,而且與他恰巧遇上。
這一個月來,他們兄弟倆在家也形同陌路,幾乎沒有過交談。
星索是一向少語,而他,則是有意逃避。
逃避那個他害怕面對的答案。
轉眼間,星索已經走到了面前,他朝程月光微微掃了一眼,目光落在那束潔白的馬蹄蓮上。
他的雙手一直插在風衣的大口袋里,明顯沒有帶花。
良久,他微微彎下腰去,用無懈可擊的優(yōu)美姿勢,從腳邊摘下了一朵紫色的小花。
那花朵如此細小,在他纖細的指尖,一抹顏色幾乎難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