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生的吹腔唱段回響在北平城外的山谷中,聲調(diào)高亢悲壯。
蒼茫的大山根下,關一龍和孟二奎拉開架勢,威武地蹚著蹉步,帶身段大唱《夜奔》。余勝英蒼老了許多,著一身便裝,坐在遠處一把圈椅上,看著兄弟兩人練功,嘴里喃喃哼唱著昔日熟悉的調(diào)子。
原來,余勝英已帶兩名愛徒避入深山,悉心授藝。兩個少年天分高又肯吃苦,唱、念、做、打都不在話下。余勝英日漸蒼老,兩個少年的功夫卻是日漸精進。
可少年畢竟是少年,難免淘氣,師父一不在身邊,就忍不住由著自己的念想做事。
一日休息時,孟二奎手執(zhí)一把竹片削的飛刀,對準樹干上一只蟬,飛刀出手,一下子插入蟬的背心。孟二奎笑著對關一龍道:“該你了!”
關一龍的飛刀功夫不比他差,手中穩(wěn)穩(wěn)捏著竹飛刀,手腕用力,一把將刀射出,把一朵花正好齊著花朵削得滿天飛舞。
孟二奎又是高興又是忐忑:“小心點,別叫師父看見?!?/p>
被兩個少年拿來練習飛刀技藝的物種很多,但最常見的不是蟬和花,而是一張畫得蹩腳的攝政王畫像。
關一龍和孟二奎常拿那張畫像練手,百發(fā)百中,最后竟練到閉著眼也能準確無誤地將飛刀插入攝政王咽喉。隨著兩人唱戲的功夫突飛猛進,飛刀的功夫也是不甘落后。
又一日休息時,關一龍和孟二奎又在練習飛刀。二人用布蒙了眼,出手準確,兩把飛刀先后插入攝政王咽喉。兩人拿下蒙眼的布,孟二奎跑上前拔下竹飛刀,又狠狠踢了畫像兩腳。
隨后,兩個孩子躺在花叢里,碧藍如洗的天空倒映在孩子眼中,如一塊巨大的藍寶石嵌在幽深高遠的山巔上,寶石上浮著幾朵悠悠的白云,兩個孩子對著藍天白云說心事。
關一龍一臉的志在必得:“等我們長大了一定要給師父報仇!把那塊匾奪回來!”
孟二奎卻道:“我不要那塊匾!”
關一龍問:“為什么?那可是咱唱武生的榮耀呀,就像人家讀書人中了狀元?!?/p>
孟二奎含恨道:“那塊匾是攝政王寫的,他殺了我全家! 等給師父報了仇,我就去殺了那狗王!”
關一龍嚇了一跳:“這話可不能隨便亂說,連師父都要被殺頭的!”
孟二奎道:“我知道,我不會跟別人說的。”
孟二奎想起滅門之仇,翻過身,咬著嘴唇不說話。
關一龍見狀,安慰師弟:“等咱長大了,我?guī)湍阋黄饒蟪穑l殺你全家,咱也滅他滿門!”
孟二奎依舊鐵青著臉不吱聲。關一龍翻過身去,拿出自己隨身帶的那個核桃飾物看,嘆了口氣,說:“你還見過爹娘,我連他們長啥樣都不知道,就給我留下這么個信物?!?/p>
這時一只白鴿飛過,兄弟倆目中一亮,同時飛出刀,白鴿哀叫一聲,自半空直直墜下。
兄弟兩個忙爬起來,奔向白鴿落地的地方,想撿起受傷的鳥兒。孰料二人跑了沒幾步,就看到躺在地上的白鴿旁多了一雙黑布鞋。余勝英看著兩個不爭氣的徒弟,一張臉黑如鍋底,關一龍和孟二奎怔在當下,望著師父不敢出聲。
余勝英大怒之下,將兩個徒弟倒吊在樹上重重責打,邊打邊教訓兩個徒弟。
待訓得差不多了,余勝英依舊是滿臉怒氣,手執(zhí)藤條,一人抽了一記藤條,問:“記住了嗎? ”
小哥倆同時回道:“記住了。”
余勝英厲聲道:“大聲念!”
孟二奎忍著痛楚,大聲回道:“飛刀是天橋的把式,下三爛,決不能練?!?/p>
關一龍也高聲道:“我們是武生泰斗的徒弟—— ”
“啪!”又一記藤條,狠狠抽在關一龍背上,少年的背上立刻多了一條血紅的痛楚。
余勝英斥道:“不許再提‘武生泰斗’這幾個字!”
關一龍不敢頂嘴,只是大聲道:“我們是科班大武生,要練光明正大的真功夫!”
余勝英命令道:“念一百遍!”
說罷,扔下藤條離去,小哥倆則在背后繼續(xù)大聲念??磶煾缸叩眠h了,關一龍給孟二奎做了個鬼臉,二奎則沖他撅撅嘴。
山中歲月平淡溫馨,師徒三人每日里悉心授徒、勤加練功,小哥倆偶爾打鬧一番,雖然寂寞清苦倒也安然自在。也正因為寂寞,所以哥倆練功時沒有雜念,專心致志苦練功夫——大武生身段和飛刀絕技。
余勝英用一根藤條抽打兩兄弟,兩兄弟賣力地翻著小翻兒。在一個接一個的小翻兒中,在余勝英喃喃哼唱著漸漸老去中,時光荏苒。報紙的版面如時光流轉(zhuǎn),上面醒目的大標題如世事無常般不停變換著:
孫中山的北伐軍在戰(zhàn)場上爭戰(zhàn)……
小皇帝宣統(tǒng)遜位,清朝滅亡……
軍閥爭戰(zhàn)……
山谷中,師兄弟二人在眼花繚亂的對槍中長大了……
青年關一龍和孟二奎用各種兵器對練,虎虎生風,英姿颯爽。
已經(jīng)蒼老的余勝英坐在一邊,他看著兩個工架純熟、身段英武瀟灑的徒弟,忽然喊了一聲“?!?。
兄弟二人忙停下來,看著師父。關一龍問道:“師父,哪里不對?”
余勝英端坐在椅子上,神情肅穆:“跪下!”
兄弟倆一臉惶恐地跪下。
余勝英道:“你倆已經(jīng)練成了,我也沒什么能教你們的,今天出師,下山去吧!”
兄弟倆又高興又難過。孟二奎道:“我們還要照顧您呢,我們不走?!?/p>
余勝英道:“我不用你們照顧,你們下山去,成名成角,把我余派武生發(fā)揚光大,也不負我這么多年一心一意教你們?!?/p>
關一龍鄭重道:“您放心,我們成了角兒就回來接您?!?/p>
余勝英笑了笑,那笑容里夾雜了一絲凄涼,接著,他囑咐道:“……你們兩兄弟性格不同,在這深山里相依為命容易,進了城入了那花花世界,能接著做兄弟最好;做不了,也要講義氣!臺上演英雄,臺下也要做好男兒,給祖師爺爭臉…… ”
兄弟倆忍不住哭了,哽咽著保證:“師父,我們記住了。”
余勝英又正色道:“我有三件事交代給你們?!?
關一龍肅容道:“我們一定做到!”
余勝英一一交代:“第一,不要練下三爛的把式,你們是武生泰斗的徒弟!”
兄弟倆聽到“武生泰斗”四個字從師父嘴里說出,俱是一驚,忙又低頭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