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晚宴忙完,林洛陽偷偷造一段時間差,放助理們和自己大假。
他一個人去看龍門石窟,坐慢悠悠的公交車到西山腳下,穿過熱鬧非常的景區(qū)步行街,買了門票進去。從龍門景區(qū)貫穿而過的那一條叫做伊水,泛起來濃重的黃色波濤,水量要比洛水豐沛不少。鐵路橋從伊水上面橫跨過去,混雜著火車轟隆的聲響,近處又有馬達聲。年輕的情侶同開一輛大馬力的摩托,在路上超速飛奔。林洛陽身邊有老人教育晚輩。
當年說五陵少年鮮衣駑馬,怎么如今就到這步田地。
林洛陽跟在大量的游客后面上山。西山三千世界佛,要身臨其境才知壯闊。他感嘆古人精湛的技藝和虔誠的信仰,他們相信未知的自然和不可解釋的牛鬼蛇神,所以他們從不吝嗇敬畏與崇拜。
他們一前一后。在時光的前進和錯過里面踏足在洛陽這片土地。
溫十月在游記中說道龍門石窟的歷史。她的筆記并非是梳理和普及,她只是在探索,向未知的讀者訴說,她毫無保留,說她的所見所聞所感,林洛陽想象到她下筆時候感情傾瀉所帶來的快感,那些是流暢的,并不淤結。溫十月全憑興致,在需要的地方引一段故事來做佐證,卻不解釋,她只是陳述,或者穿插,而從不給出結論。
他能夠體會出來溫十月思維的跳躍,此時林洛陽同樣沒有條理,單純仿照著溫十月游記里面寫到的樣子,林洛陽一路小跑,登上奉先寺的平臺,他同樣氣喘吁吁,打開DV錄一段VCR。山壁上面幾座大佛寶相莊嚴,頭頂弧形的天空漏進來的光線把鏡頭里面的景物反射得虛實不一。
林洛陽說:“不管你走到哪個地方,我在這里?!?/p>
他沿溫十月寫過的路程再走一遍。從橋上橫穿伊水,上面風大得嚇人。林洛陽想象溫十月靠在大橋欄桿上面玩自拍的樣子,她大概會被江風刮得零亂的長發(fā)覆蓋住眼睛和鼻梁,她嘴角或者還會帶有狡黠的笑意。
林洛陽同樣沒有上東山。一路往下走,徑直去了香山寺。后面緊接著是白園,里頭白亭白樓白池,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白居易從來是懂得享受生命的妙人。溫十月也寫她拜謁白居易墓,那天小雨微微,游人不多,她帶上來一朵白玫瑰。
文合為時而作。溫十月大約是受大學教授的影響,推崇唐代新樂府運動的詩人,這之間最愛元稹白居易。她在游記里面引用《與元微之書》,白居易幾聲連呼,微之微之,不見足下面已三年矣,不得足下書欲二年矣。后來他又給元稹寫祭文,白居易說道,生死契闊者三十載,詩歌唱和者九百章。
林洛陽學著溫十月的樣子,在白居易墓碑前面蹲下來,伸手拂去落在案臺上的積灰,而他沒有帶花,更沒有溫十月那樣多的古今感憶,離愁別緒。他倒是也知道元白兩人惺惺相惜,元稹去世后許多年,白居易更有悼詩。
今在豈有相逢日,未死應無暫忘時。
林洛陽頗神經(jīng)質的笑一笑。他發(fā)一條短信,問溫十月,可有想好給自己的悼詞。
他沒頭沒腦,溫十月卻不忌諱。她說,當然。
是什么?
小事燒紙。大事招魂。
他想。她一定是在那頭哈哈大笑,笑他的神經(jīng)兮兮。林洛陽更近一步,他問,那么,給我的呢。
她敲一個問號過來。接著,她又回答。溫十月說,我想,我會這樣說,我跟這個人,其實一點都不熟的。
這次輪到林洛陽大笑起來。溫十月說一句大實話,他們也僅僅知道對方的眉眼臉盤高矮胖瘦,或者說他們所熟識的是彼此一點虛無縹緲的精神和魂魄,卻不是要大咧咧的擺在所有親朋好友面前的殼。
從石窟出來,林洛陽打一輛車,去幫溫十月找她始終沒有找到的勒馬聽風。網(wǎng)絡上面看到說是一條小小的街道,當年曹操九龍臺點將,關于在那條小路上勒馬聽風聲,都是傳說。溫十月在游記里面寫,她一個人從白馬寺回來,路上問許多人,卻找不到。大約注定是她求而不得的江湖夢,所有找不到的,久候不至的,擦肩而過的。
都是她的洛陽。
他怕自己一廂情愿。但更怕錯過的是不能回轉的時間。他以為溫十月一語雙關,她略帶晦澀,寄期待于同樣的名字。
開車的師傅盡職盡責,帶他一路飛馳,穿過兩邊有紅色磚瓦樓房的小小的老街,枝干皺巴巴的樹木依然昌盛。
林洛陽想著,所有她所錯過的,現(xiàn)在都能夠被找回來。
同樣是簪花買酒求一醉。他絮絮碎碎,說這段洛陽時光,帶著錯落有致的懷想和留白,在即將離開洛陽的那個夜晚,林洛陽寫一張明信片問她。
在我已經(jīng)走過的這許多土地里面,有沒有哪一寸,是你那時所走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