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雨吹窗。
早晨公雞打鳴,看見窗外的綠色山嶺由遠(yuǎn)及近,在清早的陽光底下漸漸蘇醒。林洛陽收拾好教室,給孩子們留下表示感謝的字條,兩個人由交樂返回縣城,到賓館退掉房間,再趕最早的汽車去往下一個市鎮(zhèn)。
他們是陌路相逢的陌生人。張愛玲說宿緣,在時間無涯的荒野中,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那么有些人或者擦肩,或者照面,總要遇見。
林洛陽說:“我不久之前在北京海淀租了一套房子。”
溫十月反應(yīng)過來,問他:“是不是在釣魚臺,坐在陽臺上面能看到北京秋天的黃葉?!?/p>
他們坐在奔馳的汽車?yán)镱^哈哈大笑。她說:“你租下來的那套房子,它曾經(jīng)有一個租客,叫做溫十月。”那時候清亮的陽光正好斜著射穿窗戶照在她臉上,十月把齊劉海撇向一邊,露出來光潔的額頭。她轉(zhuǎn)頭看窗外,費時幾年的東巴鳳大會戰(zhàn)才修好這條盤山的公路,蜿蜒曲折的鋪陳在山間,把三座偏遠(yuǎn)的城鎮(zhèn)聯(lián)系到一處。
他說:“我知道我一定會遇見你?!绷致尻柸匀挥浀媚翘焱砩希妥吲笥?,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面看字條上的字跡。時鐘的腳步聲咔嚓作響,凸顯出來夜晚的靜謐。林洛陽想著那個寫字的人,有著好看的眼睛和清澈的嗓音,會大笑會一個人去遠(yuǎn)方,就像他幾天前同樣是在一輛奔馳的汽車?yán)锩?,遇到那個把臉藏在舊雜志下面,眼神慵懶又明亮的溫十月。
十月的晴天。
“你看那里?!绷致尻栱樦鴾厥率种钢姆较蚩慈?,趕著老馬慢騰騰地沿著路邊前進(jìn)的農(nóng)民叼著黑黝黝的水煙袋,因為時速的差距而與他們乘坐的車輛漸行漸遠(yuǎn)。他的氣息呼出來打在她耳根,癢而微熱。
溫十月說:“小時候聽大人講故事,他們知青下鄉(xiāng),騎著老馬,在山里面走兩天一夜,才能翻出山坳,在集市上換到布匹油鹽。不知道這里沒有修公路之前,邊遠(yuǎn)的村落,是不是也交通閉塞,與世隔絕。”
“現(xiàn)在仍是?!绷致尻栒f著,他聲音低沉溫暖,讓人感到熨帖,“總有現(xiàn)有社會力不能及的角落,依然有代代相傳的人煙?!彼挥型樾?,略帶悲憫。都是現(xiàn)代社會里面生活緊湊卻舒適的人群,科技的發(fā)展為生存帶來無限的便利,是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習(xí)慣并引為真理的生活方式。
“但人心卻遠(yuǎn)了?!彼鋈贿@樣說一句。
林洛陽微微震驚。
溫十月說著:“網(wǎng)絡(luò)帶來地球村,但是大多數(shù)地球村里面的村民卻看不見身邊的人。”她也羨慕古人魚傳尺素琴瑟和弦,她曾不理解大學(xué)時代年過半百的老師講著元微之的詩時會潸然落淚,那時候溫十月以為,感情不應(yīng)該是如此淺薄外露的,她的老師閱歷已深,那些情感更應(yīng)該深藏不露,不會示人。
那時候天色昏黃,兩鬢斑白的老教授沉沉念《酬樂天》,又更幾年還共到,滿墻塵土兩篇詩。
而后來她終于懂得。所有的甜言蜜語,耳鬢廝磨,都會消逝。只有物件和字跡始終存在,是過往的憑證,無法否認(rèn),不能辯駁。
林洛陽不再言語。他在反思。當(dāng)然也是被觸動的,她總是犀利,一語中的,戳中現(xiàn)代人最隱晦疼痛的傷口?!暗牵彼f,“我仍然感受得到身邊的你?!?/p>
“你的感受是否真實?!彼p輕笑出來。
這是他們對待生命不同的方式。林洛陽始終是積極的,始終有太多期待,并始終被期待所溫暖。但溫十月顯然不是。她總是自我思辨,左邊的自己不斷和右邊的自己辯駁,不斷否定,然后再有新的觀點。大多數(shù)時候她自說自話,和自己頭腦風(fēng)暴,她自我的世界從未展開,她沒有這樣的意識存在,所以也不會想要走出來。當(dāng)然溫十月也是生動的,她根植在客觀生活的每一個角落,會有長途的旅行,會和不同的陌生人談天說地,會沒有保留地傾訴和聆聽,會牽手,互相依靠或者擁抱,但那是對外展示的那一個她自己。
這是一個人的兩面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