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江上怒濤澎湃。解押著越國罪囚的吳國樓船在逆風(fēng)行駛中早已收下帆篷，傍江而行。數(shù)十名赤裸著上身，身上紋著龍蛇的纖夫背著粗壯的纖繩，沉悶地打著悲壯的號(hào)子、邁著艱難的腳步在江岸上跋涉著。

凝視著這一群纖夫瘦骨嶙峋的背脊，傾聽著他們發(fā)自心靈深處那低沉、悲哀而又短促的號(hào)子，看著那在江邊啄食的一群群黑色的鳥兒，越夫人扶著船舷淚落紛紛，邊哭邊唱著：

仰飛烏兮，黑羽鷂鴇，

凌長空兮，上下翩躚。

落洲渚兮，悠閑自得，

忽奮翼兮，穿梭水間。

食白蝦兮，渴飲江水，

任稟性兮，自由往返。

妾無罪兮，辜負(fù)大地，

因何故兮，遭到天譴！

江中飄兮，被逼西行，

知再返兮，竟是何年？

心憂愁兮，方寸如割，

淚泫然兮，垂掛雙臉。

季菀的悲歌聲凄婉動(dòng)人，莫說岸上拉纖的越國纖夫聽了產(chǎn)生出同情的心理，連吳國的水手也感到這挺著大肚子的越夫人很值得可憐。于是有一位纖夫如吼叫般地唱了一句，眾人便和一句。那纖夫唱道：

今夕何夕嗨喲，搴洲中流嗨喲！

今日何日嗨喲，與王同舟嗨喲！

蒙羞含垢嗨喲，盟誓雪恥嗨喲！

必毋煩躁嗨喲，與王同心嗨喲！

越王聽到和唱的歌，唏噓道：“越族百姓重義輕生，對(duì)孤忠誠不貳，我還有什么可以憂愁的，好像在天空飛的鳥兒，我的羽翼早已豐滿了！”他走出倉外，與季菀并立站在船頭，久久不肯離去。

纖夫們自己編的《越人歌》越唱越響，岸上行人駐足聆聽，終于聽出了歌詞深意，“原來越王在這艘須慮上！”(越人稱呼船為“須慮”)于是一傳十、十傳百?！翱次覀兊拇笸醣粎侨私僮吡耍　痹阶灏傩占娂姄硐蛩?，有的竟涉水向船邊過來，在樓船疊層上的王孫雄見岸上情況有異，害怕秘密押解越王激起越人的共憤，和姑勺飛步從最高層奔下來，氣沖沖地對(duì)越王夫婦說道：

“快進(jìn)入底層，去、去！”

“你……”

“沒有命令，不準(zhǔn)出來，更不允許你唱?！惫蒙兹缤s牲口一般連推帶搡將勾踐夫婦往底倉推。就在此時(shí)，季菀腳一滑，只聽得“喔喲——”一聲，她被重重地摔了一跤。“季菀！”勾踐大急，急忙奔過去抱住妻子，王孫雄這時(shí)也驚了一跳，說道：

“怎么，怎么……”

“啊……我的肚子好痛，喔喲！”季菀捂著腹部，額頭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血從麻布裙里滲了出來。

勾踐見了，方寸大亂，他哀告王孫雄說：

“救救我妻子，救救我妻子，她要生了?！?/p>

王孫雄說：

“什么？她要生了，這可使不得，叫她到岸上生吧。船上生產(chǎn)必定觸犯水神，船非翻不可！”

“夫人，你忍忍，忍忍，我扶你到岸上去吧。請(qǐng)問這里是什么地方？”

“攜李！”

“攜李？”勾踐方明白這個(gè)當(dāng)年斷吳國闔閭左腳的中途歇的地方，現(xiàn)在卻成孩子的出生地，他不及多想，抱起了季菀。

“啊喲，大王，我要死了嘛……”

“夫人不要胡思亂想，我們到岸上去?？?，那邊有個(gè)涼亭，可以在那里生的?！?/p>

時(shí)卻又值李花盛開季節(jié)，涼亭四周邊植李樹，白花開處，好不凄涼。

勾踐一步步扶著季菀走出了底倉。

船家搭好了跳水板，勾踐抱著妻子走過了跳板。向那個(gè)涼亭走去。

“嗚哇……嗚哇……”大約三炷香的時(shí)間，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從這問破敗的涼亭中飄了出來。

不一會(huì)兒，勾踐如釋重負(fù)地跑了出來，他“通”地跪在地上，仰天祝告：

“天地神靈保佑，夫人總算脫離難關(guān)，母女平安，母女平安！”說罷磕了三個(gè)頭。

他急急返身，片刻間，他一手抱著自己外衣裹著的嬰兒，一手扶著妻子一步步向樓船走去——

“勾踐，不準(zhǔn)你帶小東西上船，把他丟在草地上，喂野狗吧，聽到了沒有?！睈荷钒愕墓蒙赘呓?。

“不！你們讓我?guī)畠荷洗?。?/p>

季菀一聽，發(fā)瘋般地從勾踐手中抱過女兒，雙膝跪在江邊的雜草地上，反復(fù)地哭叫著。

“你若帶這小東西上船，那只好將她喂魚吃了。哈哈哈……”樓船上下哄堂大笑。

“王孫雄將軍，請(qǐng)額外開恩讓我夫妻帶女兒上船?！?/p>

勾踐也跪在地，哀哀相求。

“勾踐，我家大王只準(zhǔn)你夫婦和范蠡三個(gè)入?yún)?，并未有第四者。你夫人早也不生，晚也不生，卻偏偏在入姑蘇的途中生產(chǎn)。非是本將軍不同意，實(shí)是怕吳王降罪！”

王孫雄的幾句話如一盆冷水從頭頂潑下，無奈中，勾踐夫婦用衣服包裹好女兒，將她棄之涼亭的一角。在包扎中，季菀在嬰兒左肩咬了一口，又將自己所佩一塊獸面紋玉鞏剖其一半給女兒掛于頸上。在嬰兒的嚶嚶啼哭聲中，夫妻倆一步一回頭離開了涼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