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母親的死歸咎于父親。是個花心男人。母親一直有心臟病。很小的時候，他們會爭吵。他會動手打她，常常是一場戰(zhàn)爭以后，她的全身都是青腫。他不懂事，很是害怕，但會在戰(zhàn)爭結(jié)束以后，拿紫藥水給母親身上的傷痕擦拭。那時候，這個女人就會抱著他，狠狠地大哭一場。當(dāng)然，她也有讓他害怕的乖戾時候，會在同男人吵架以后，用剪刀剪爛柜子里所有的衣服，她揮舞著剪刀瘋狂地將一件件衣服剪成碎片，執(zhí)拗，不聽勸阻，并且始終沉默。這讓小小的他感到害怕。他一度以為自己的母親中了某種蠱惑，會就此瘋掉。他站在一邊，眼淚汪汪地看著這個女人。而那時，父親多會離開家，消失，這是最好的遺忘和撫平傷口的方式。再回來的時候，彼此都是心照不宣，繼續(xù)經(jīng)營著如此破碎的生活。

但那些傷口的痕跡，再也不能擦去了。

母親最后一次犯心臟病，是因為父親帶回來一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女孩。這些，他都同她說了，在他家的地板上，他們蜷縮在一起，窗子開著，有風(fēng)吹進來，涼絲絲的。她覺得夏天就快過去了。這個夏天怎么如此倉皇？她好像經(jīng)歷了許多懂得了許多卻又仿佛什么也不明白。簡直是一片混沌。內(nèi)心有焦灼的疼痛。

他說：“媽媽住院前的一個禮拜，我爸帶回了一個女孩，打扮得很出挑的那種，妖里妖氣，其實沒比我大幾歲，而且，他對我媽說，你可以下崗了?！?/p>

“他這么做太過分了?！彼c評道。

“我媽就這么被氣倒了。他外面有人，我媽也是知道的，但那時，他一直在外面鬼混，從沒把人光明正大地帶到家里來?？伞?/p>

“他就是一個陳世美?！?/p>

“我一定要殺了他?！边@已經(jīng)是他第二次說了。他第二次說的話，還有一句，就是“以后清明，你代我來照看我媽吧”。

那天，他變得像一個老人，開始了漫漫的回憶。他說自己也不是什么好東西，經(jīng)常惹媽媽生氣。有一次和幾個朋友在外面喝酒，喝多了，回來對媽媽又打又罵。第二天醒酒了，媽媽一如既往地關(guān)心他、愛他。他像個小孩子一樣問：“媽，你會恨我嗎？”媽媽說：“怎么會，你是我的兒子。而且你喝酒了，我是不和喝酒人去計較的?！闭f完了這句話，媽媽就匆匆進了廚房去準備早飯了。他跟著走到門外，看見母親的肩一聳一聳……

可是，現(xiàn)在，這個人已經(jīng)不在了。

“還有，平時我媽過生日我都不知道，這么多年來，她沒有過過一次生日。而我的生日，即使是我忘了，她都會提起來，還會到外面給我買生日蛋糕……她有心臟病，我卻從沒關(guān)心過，從沒，哪怕是過問一句也好……而我從小時候就是，有一點小病也要大吵大鬧，我什么時候想過她的忍受呢，到現(xiàn)在，她不在了，我依然不知道她喜歡什么顏色，喜歡什么動物，喜歡吃什么，是否愛聽歌，是否愛跳舞……這些我都不知道?！?/p>

她叫他的小名，像他的母親一樣：“明兒，我們不說這些了好嗎？”

他一邊說一邊哭。

后來，他們到床上去做愛。是她的第一次。她覺得很疼。他的動作很輕很輕，她覺得自己就是一片飛舞在空中的落葉，在空中翻飛飄蕩，永遠再不落地。

那個被風(fēng)吹過的夏天。她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