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昀的家鄉(xiāng)位于直隸河間府獻(xiàn)縣崔爾莊,他曾告訴我:“崔爾莊多棗,動輒成林。北以車運(yùn)供京師,南隨漕舶以販鬻于諸省。”當(dāng)時他對我夸贊家鄉(xiāng)時的神情,至今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離開京城數(shù)月,那繁華又紛囂的氣息似乎也離我們遠(yuǎn)去,每每回想從前,前塵舊事已如過眼云煙,然而,夜夜夢魘不斷,醒來常常不知身在何處。
紀(jì)昀家人皆豪爽好客,為著我們的到來還專門騰出東邊的小院子安頓下我們一家四口。高伯伯因要守著京城老宅未曾與我們同行,聽蓮自小跟著我,自然沒有道理落下她不管。
爹素來博聞強(qiáng)記,見多識廣,他的博學(xué)不禁贏得了紀(jì)家老少的尊重,就連村子里的年輕人也時常上門討教,一時間,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才識便傳開了,不時有外村人慕名而來。
唯一讓我擔(dān)心的還是如風(fēng),回來后他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沉默了許多,問他也不答話,逗他也不笑,以前他可是個愛笑愛鬧的翩翩公子啊。我怕他會走上老路,一天里倒有大半日會守在他的身旁,幸好有聽蓮替我分憂,每次看到聽蓮注視如風(fēng)的溫柔眼神,我不是沒想過為他們做媒,可如風(fēng)的倔脾氣和聽蓮的自卑自憐,讓我開不了這個口。
崔爾莊民風(fēng)淳樸,家家夜不閉戶,我每日跟著紀(jì)昀的四嬸李氏學(xué)習(xí)針線活,雷打不動,從一開始的煩躁和坐立不安,到現(xiàn)在的泰然自若,雖針腳還顯得別扭,急躁的性子倒是被磨平了。
此刻我正在西院的李氏房中,手中捧著這幅繡了半月已初見成效的鴛鴦戲水圖,心思卻愈飄愈遠(yuǎn)。一年前我也曾繡過一個相似圖案的荷包,那年冬雪紛飛,狂風(fēng)肆虐,只因身邊有他,心中懷有夢想和希望,猶感暖意融融,如今形同陌路,備感寒意,如果早知道是這樣的結(jié)局,我寧可同傅恒沒有相見相知也就不會相愛相離。
“哧。”針尖毫不留情地扎進(jìn)手指,痛得我齜牙咧嘴,我暗罵自己活該,誰讓我該用心的時候思緒飄忽,怪不了誰。
“你這孩子,”四嬸奪過我手中的繡針,心疼地用干凈帕子包裹住我受傷的指尖,“這些還真不是你千金大小姐該做的活?!彼吨以诳活^坐下,“歇會兒,刺繡這活計要花心思和時間,急是急不來的?!?/p>
我點點頭,手中仍是牢牢拽著那幅圖不放。四嬸朝我猛看幾眼,臉上笑意慢慢浮現(xiàn):“雅兒,你今年多大了?”
我揉了揉僵直的脖子,心里不敢有絲毫的放松,四嬸這樣的問題是何用意,接下來想說的又是什么,我即便是用腳指頭也能猜出來,可話雖如此,該有的禮節(jié)我還是要做到,我乖乖地回道:“雅兒今年一十六歲?!?/p>
“我在你這么大的時候,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嘍?!彼o盯著我的眼睛,我沒有接她的話,自嘲地笑笑。
她又自顧自地說道:“我們昀兒也老大不小了,他為了你不管誰家來提親都沒松口。我看哪,你再不答應(yīng),他就要去做和尚了。”她掩嘴一笑,用的是調(diào)侃的語氣,面部表情是無比的正經(jīng)。
這幾個月來四嬸以及紀(jì)昀母親張氏、繼祖母不管是有意無意,或是暗示明示地多次同我提及婚事,皆被我草草敷衍過去。不是我不愿下嫁,實則是我心中仍放不下傅恒,如果在這樣的情形下匆匆嫁入紀(jì)家,這對紀(jì)昀是不公平的。
李氏見我不答話,又接著往下說:“雅兒,不是四嬸說你,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偌大一個村莊,有哪個小伙子能比得上咱家的昀兒。不止咱們村子,就連京城也沒有吧?”
哪有這般夸人的,我不覺彎了彎嘴角。李氏微微發(fā)愣,隨即“嘖嘖”有聲道:“姑娘家就該多笑笑,像你這樣多好看?!彼S手取過一面銅鏡遞到我手中,鏡中女子唇角微抿,眼波流轉(zhuǎn),唯有眉宇間流露的淡淡憂傷破壞了整體的美感。有多久沒有這樣開懷了,久到連我自己也忘記了笑是什么樣子,笑容對我來說又是多么奢侈。
我放下銅鏡,李氏握著我的手正色道:“雅兒,你要是今兒點了頭,我這就上門向你爹提親去。”
“四嬸,我……”我不禁語塞,紀(jì)家的人一輪接一輪的攻勢,讓我應(yīng)接不暇,苦不堪言,偏生他們又是和藹可親,循循善誘,讓我生不了氣也板不起臉。
“傻孩子,你究竟在怕什么?莫非是嫌我們小戶人家高攀不上嗎?”李氏正了神色,輕輕地推了我一下。
“四嬸您別誤會……根本沒有這回事兒?!迸錾狭吮任疫€能言善辯的李氏,往日的伶牙俐齒在她面前毫無優(yōu)勢可言。她說得對,我到底是在怕什么,是怕紀(jì)昀待我不夠真心,還是怕自己做不了一個稱職的妻子?我明明在離開京城時就下定決心要忘記傅恒,可心里分明失了一塊,空蕩蕩的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