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逍遙游(3)

橋跨黃金城 作者:余光中


滄海的彼岸,是雪封的思鄉(xiāng)癥,是冷冷清清的圣誕,空空洞洞的信箱,和更空洞的學位。

是的,這是行路難的時代。逍遙游,只是范蠡的傳說。東行不易,北歸更加艱難。兵燹過后,江南江北,可以想見有多荒涼。第二度去國的前夕,曾去佛寺的塔影下祭告先人的骨扶。銹銅鐘敲醒的記憶里,二百根骨骼重歷六年前的痛楚。六年了!前半生的我陪葬在這小木匣里。我生在王國維投水的次年。封閉在此中的,是淪陷區(qū)的歲月,抗戰(zhàn)的歲月,倉皇南奔的歲月,行路難的記憶,逍遙游的幻想。葉歲的男孩,已經(jīng)咽F國破的苦澀。高淳占剎的香案下,聽一夜婦孺的驚呼和悲啼。太陽旗和游擊隊拉鋸戰(zhàn)的地區(qū),白晝匿太湖的蘆葦叢中,日落后才搖櫓歸岸,始免于鋸齒之噬。舟沉太湖,母與子抱寶丹橋礎(chǔ)始免于溺死。然后是上海的法租界。然后是香港海上的新年。滇越路的火車上,覽富良江岸的桃花桃花。高亢的昆明。險峻的山路。

母子顛簸成兩只黃魚。然后是海棠溪的渡船,重慶的團圓。月圓時的空襲,迫人疏散。于是六年的中學生活開始,草鞋磨穿,在悅來場的青石板路。令人涕下的抗戰(zhàn)歌謠。令人近視的教科書和油燈。桐油燈的昏焰下,背新誦的占文,向鬢猶未斑的父親,向扎鞋底的母親,伴著瓦上急驟的秋雨急驟地灌肥巴山的秋池……鐘聲的余音里,黃昏已到寺,黑僧衣的蝙蝠從逝去的日子里神經(jīng)質(zhì)地飛來。這是臺北的郊外,觀音山已經(jīng)臥下來休憩。

栩栩然蝴蝶。然莊周。巴山雨。臺北鐘。巴山夜雨。拭目苒看時,已經(jīng)有二個小女孩喊我父親。熟悉的陌生,陌生的變成熟悉。

干級的云梯下,未完的出國手續(xù)待我去完成。將有遠游。將經(jīng)歷更多的關(guān)山難越,在異域。又是松山機場的揮別,東京御河的天鵝,太平洋的云層,芝加哥的黃葉。六年后,北太平洋的卷云,猶卷著六年前乳色的輕羅。初秋的天一天比一天高。初秋的云,一片比一片白凈比一片輕。裁下來,宜繪唐寅的扇面,題杜牧的七絕。且任它飛去,且任它羽化飛去。想這已是秋天了,內(nèi)陸的藍宅把地平都牧得很遼很遠。北方的黃土平野上,正是馳馬射雕的季節(jié)。雕落下。雁落下。蕭蕭的紅葉紅葉啊落下,自楓林。于是下面是冷碧零丁的吳江。于是上面,只剩下白寥寥的無限長的楚天。怎么又是幾月又是九月了呢。木蘭舟中,該有楚客扣舷而歌,“悲哉秋之為氣也,僚栗兮若在遠行!”

遠行。遠行。念此際,另一個大陸的秋天,成熟得多美麗。碧云天。黃葉地。愛奧華的黑土沃原上,所有的瓜該又重又肥了。印第安人的落口熟透時,自摩天樓的窗前滾下。當暝色登上樓的電梯,必有人在樓上憂愁。摩天三十六層樓,我將在哪一層朗吟登樓賦?可想到,即最高的一層,也眺不到長安?當我懷鄉(xiāng),我懷的是大陸的母體,啊,詩經(jīng)中的北國,楚辭中的南方!當我死時,愿江南的春泥覆蓋在我的身上,當我死時。

當我死時。當我生時。當我在東南的天地間漂泊。戰(zhàn)爭正在海峽里焚燒。餓和凍死骨陳尸在中原。黃巾之后有董卓的魚肚白有安祿山的魚肚白后有赤眉有黃巢有白蓮。始皇帝的赤焰?zhèn)冊诟吆?,?zhàn)神萬歲!戰(zhàn)爭燃燒著時間燃燒著我們,燃燒著你們的須發(fā)我們的眉睫。當我死時,老人星該垂下白髯,戰(zhàn)火燒不掉的白髯,為我守墳。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當我物化,當我歸彼大荒,我必-歸彼芥子歸彼須彌歸彼地下之水空中之云。但在那之前,我必須塑造歷史,塑造自己的花崗石面,當時問在我的呼吸中燃燒。當我的三十六歲在此刻燃燒在筆尖燃燒在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里燃燒。當我狂吟,黑暗應(yīng)匍匐靜聽,黑暗應(yīng)見我須發(fā)奮張,為了痛苦地歡欣地熱烈而叉冷寂地迎接且抗拒時間的巨火,火焰向上,挾我的長發(fā)挾我如翼的長發(fā)而飛騰。敢在時間里自焚,必在永恒里結(jié)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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