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各自從四爺家的庫房中拿了應手的工具，集合在前跨院整裝待發(fā)。我們一行共九人，除了四爺、我、靜虛道長、洪屠戶之外還有五個伙計，他們都是四爺?shù)南氯恕Ｆ渲杏兴膫€體格比較結(jié)實，被編到我們挖參隊伍里，另一個身體偏胖、行動笨重的，充當端鍋做飯的角色。

我們四人各自挑選了長度齊眉的索撥棍，又打了綁腿，系住領口，周身上下沒有半點崩掛之處。最后吩咐伙計們拿了稱手的家伙，背著壓山的工具開始起程?？粗臓敿业拇蠛陂T吱呀呀地關上，我偷偷呼出一口長氣，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子一樣復雜。按理說，眼前的一切，都在按我設計的計劃發(fā)展，可我心里并沒有預期的喜悅，反而有些不安。這種不安，就像幽靈潛伏在我周圍：每當我集中精神，想伸手抓住它們、撕裂它們時，它們就跑得無影無蹤。當你刻意想忘卻的時候，它們又偷偷從你背后摸上來，慢慢經(jīng)由脊梁爬到你的心肺里去。

在我前面的，是被我以女兒性命為要挾的響馬，他正拎著七尺長的索撥棍和洪屠戶大聲說笑著，他以前可能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可能是個敢于與幾十人正面交鋒的關東漢子。而他此刻被我愚弄著，像個吊了線的木偶，我總覺得，像他這樣精明的人，是不可能完全相信我的。讓我更加不安的，還有靜虛道長的目光：他的眼神實在是太深邃了，仿佛能夠洞察、刺穿一切，大多數(shù)時候，我根本不敢與他對視。有時我真擔心，他們私底下是不是已經(jīng)識破了我的小伎倆，等把我?guī)У缴缴现缶突盥竦簟?/p>

我越想后背就越發(fā)涼。加之我不常走山路，短短幾里洼地，竟然跌了三四個跟頭?？粗业睦仟N相，四爺和洪屠戶笑得合不攏嘴——這讓我稍稍好過，不再自己嚇唬自己。戲，還要繼續(xù)演下去，即使很難演。

又走了二十幾里，頭頂開始越來越暗，我覺得可能已經(jīng)進了山口，再往前走就是密不透光的原始森林了，我問身邊的伙計：“快要到地方了嗎？”這話正巧被四爺聽見，他轉(zhuǎn)回頭和我說：“還差得遠呢，要是棒槌真就生在集鎮(zhèn)旁邊兒，就不值錢了?！蔽蚁胂胍矊Γ隳蛔雎曤S著大伙繼續(xù)前行。也不知翻過幾座山，越過幾道嶺，腳下的爛樹葉子開始越來越厚，走在上面就像踩著棉花，輕飄飄的。林中沒有風，樹冠卻在輕動，地上的光暈也隨之一晃一晃的。耳邊開始傳來一些不知名的細聲：像鳥叫，又像是風吹樹葉的沙沙聲。

空氣里開始彌漫泥土和松脂的香氣，夾雜著腐朽落葉以及動物糞便的腥臭味。我確定我們已經(jīng)進入到原始森林的內(nèi)部，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山里走這么遠的路，腳下早已磨出好幾個水泡，為了不顯得太熊，我強忍著跟隨在隊伍的后面。漸漸的，日頭開始偏西，四爺吩咐伙計就地搭埨子。靜虛道長走到四爺身旁說：“今天一共走了八十五里?！彼臓敽軡M意，點了點頭，轉(zhuǎn)過身來看我的腳。

“賢侄?！彼臓斀形?，“把鞋脫了讓我看看你的腳?！边€沒等我硬充英雄，洪屠戶一個箭步上來，攔腰把我抱起，使我坐到他另一只胳臂上，我的兩只腳自然而然地伸到四爺?shù)拿媲?。四爺輕輕解開我的綁腿，取下我腳上的布鞋。連我也沒想到，我腳底的白布厚襪竟已和濃血粘在一塊，顯得異常可怖。“無量佛?！膘o虛道長頌了一聲法號，從背囊中掏出小瓷瓶給我傷處上撒了藥末?！耙院笪覀兠刻焐僮邘桌镆矡o妨?！彼臓斂粗业膫_安慰我道。我剛要搶回面子說話，靜虛道長搖頭：“古語云，欲速則不達，劉公子要是在這里逞了英雄，真正到了抬參的時候，恐怕就沒有力氣去走。”這一席話既說到了我的心坎處，又給了我臺階下，我不便繼續(xù)再裝硬漢，順勢點頭稱是。

上完了藥粉，伙計們的埨子也搭得差不多了。這埨子選在了背風的山坡處，有著天然屏障的保護。山風是放山人最不能招惹的東西，一旦睡覺時被吹了山風，第二天起來就可能口歪眼斜，亂了心志，山里人管這叫“中山風”或“鬼叫魂”。所以搭建睡覺的所在，是放山人的頭等大事。

待伙計們在埨子底下墊完了狍子皮，洪屠戶直接把我抱到里面。幾個伙計又在附近拾了三塊形狀規(guī)矩的石頭，搭了一座祭拜祖師爺老把頭的小廟。四爺與其余人等捻草為香，叩拜了老把頭。我則被當作傷號看待，只能待在埨子里頭。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透過樹枝間隙的光暈徹底暗淡，最后消失掉。我的腳經(jīng)過靜虛道長不知名藥末的涂抹，也舒服了許多。這一個多時辰我在埨子里被憋得夠戧，能聽見外面人的低語聲和腳步聲，但就是不知道在干什么。有時我甚至覺得，他們是不是在挖大坑要活埋我。我越想越怕，按了腳上的傷，覺得沒有大礙，就偷偷地摸了出去。